第69章

  雨帘渐疏,一朵桃花无风自浮。
  丛不芜眼中一喜,“师姐!”
  桃花却并不应声,而是向前飘去。
  丛不芜告别兰花螳螂,将蘑菇伞重新插入泥土,跟上了那朵鲜艳的桃花。
  眼前突兀地出现一座庙宇,丛不芜抬头一看,原是师父的神庙。
  她抖落身上的雨水,施了一个净身术,虔诚地叩拜上香,团团的香雾却并不向上飘。
  正如师父所言,她与仙山缘分已尽。
  连敬柱香,都不能了。
  一闪而过的失落被她隐去,丛不芜拜别师父,起身时,发现神庙中的墙上竟然有一幅活灵活现的壁画。
  她专心观察一阵,此画讲的乃是“水滴石穿”。
  浮虚气躁,大事难成。
  一个人自认不会成功,便是失败的开始。
  灵光一闪,丛不芜神色激动:“多谢师父指点,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她走出庙门,又依依不舍地停下来。
  仙山对她已是格外开恩,仁至义尽,她日后也许连师父的庙宇都见不到了。
  她垂头沉默许久,清凉的雨幕中传来一阵低低的泣声。
  丛不芜任由泪水滑落脸庞,靠在庙门前哭了个尽兴。
  她暗暗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会为谁哭泣。
  转眼又是三五月,丛不芜已经鲜少地回忆江水镇与仙山了。
  一旦无休止地怀念从前,就会止步不前。
  伤春悲秋,自怨自艾,除了浪费时日,百无一用。
  她不允许自己被任何不当的情绪裹挟。
  她也不再忧伤事与愿违,生命易逝。
  一个生命的终结,往往是下一个生命的起点。
  丛不芜舍弃了毫无意义的仁慈怜悯,也不再优柔寡断。
  所有阻挡她前行的人,都被她一一除去。
  “是,我杀人了。”
  “有人听不懂人话,不如死了算了。”
  “我早早送他去投胎,他应该感谢我。”
  二师兄教会她的毛病她不打算改,二师兄说的没错,一切生命将死之前,心脏都极其脆弱,面对敌人时,与其给其痛快,不如耍耍嘴皮,先攻其心,再杀其身。
  丛不芜持之以恒地等待着,千载难逢的时机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
  仙府府主绝非等闲之辈,临死前,意味不明地看了丛不芜一眼。
  丛不芜头皮一沉,伸手摸到红绳绑起来的几串铜钱。
  她了然,这是一种诅咒。
  铜钱铃铛似的挂在她头上,即使她走动蹦跳,也不会响。
  丛不芜想了想,将它们取下来,拴在了腰间。
  就当是环佩绣囊,还挺漂亮。
  空荡荡的道场尸横遍野如人间炼狱,丛不芜身处其中,却在感叹人生自古多歧路。
  大仇得报之后,她感到心绪迷茫。
  接下来,她又该做什么呢?
  日落月升,府主殿内的博山炉中生出一团明火,
  袅袅檀烟化出两个闭眼含笑的仙童。
  “赵府主,江山君有请。”
  此处天高皇帝远,江氏一脉专横弄权的事图穷匕见,传到了灵山。
  赵府主即使不死在丛不芜手里,今日一去,也是凶多吉少。
  无人应答,一个仙童才睁开眼睛。
  “魂灯已熄,他死了。”
  另一个仙童依旧闭着眼,说道:“道场有人。”
  “江氏罪有应得,既是苦主,无须理会。”
  两个仙童凝成白雾,散于半空。
  尸山血海上,枯坐着一个渺小的身影。
  陪伴她的,是一轮寂寥明月。
  第44章 不芜(四)身共天香,心病三寸。……
  除了每年的清明扫墓,丛不芜开始在人间走走停停。
  她时而隐去身形,安静地坐在村学外的树上,听学童摇头晃脑读记《童蒙训》。
  时而又在莲湖中泛舟采莲,将莲蓬剥了喂鸟,扮作卖花女进城卖莲花。
  时而去河上撑船渡客,时而又身披蓑衣,在风雪中垂钓。
  起初倒是新鲜,时日渐久,丛不芜却不知何去何从。
  暮色四合,倦鸟归林,人们也纷纷归家,丛不芜总是孤身一人,对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发呆。
  她跑去看戏,白日里凡人散去,夜里四周的鬼魂又呼朋引伴游荡出来,他们携手而来,又携手而去,只有丛不芜孤零零地静默着。
  她曾试图在另一个偏僻的村子里安营扎寨,但她已经不是小孩儿了,有人看向她的目光总是暗含警惕,她只能遗憾作罢。
  丛不芜掐算着时间,飞也似的朝一户人家走去。
  那户人家大约正逢喜事,门口摆着两头挂着红绳的小小石狮。
  丛不芜坐在墙上耐心等待着什么,小石狮子吐出口中的绣球,蹲在地上向她歪了歪毛茸茸的头。
  一声婴儿啼哭响彻云霄,接生的稳婆道:“恭喜恭喜,母女平安!”
  丛不芜欣慰地露出一个笑,跳下来摸摸小石狮子,和它们玩了一会儿抛绣球。
  她没有去看这一世的江汀上变成了何种模样,一如江汀上曾经嘱咐的那样。
  丛不芜为新生命的诞生而高兴,但这也意味着她从前的那些玩伴,的确已经不复存在了。
  她将手中的绣球抛得远远的,两头石狮蹦蹦跳跳地去捡,回过头来的时候,丛不芜已经了无踪。
  又是一年清明时节,小雨纷纷如宝珠坠地。
  丛不芜坐在江汀上与江别为的坟前,一人两坟,相顾无言。
  去岁秋天,江水镇被决堤的江水吞没,成了一面碧波平湖。
  皇城的新主人坐稳了江山,前朝的名字也随之更换。
  现在,此地叫做“东湖”了。
  似乎也有新的人家迁徙过来,只是深山密林,偌大河湖,实在太过与世隔绝,因而来人只是三三两两,安家落户的更是少之又少。
  丛不芜化水顺溪出山,随波逐流在湖水中徘徊。
  一只翠色青蛙围着她转啊转,丛不芜露出水面,将头顶呱呱乱叫的青蛙拿下来。
  她走到岸边,青蛙依旧赖在她身边不走。
  丛不芜忽然福至心灵,将用心良苦的青蛙托在手心:“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青蛙:“呱呱。”
  丛不芜一指点在它眉心,青蛙终于口吐人言:“有人在等你。”
  丛不芜跟着它指点的方向寻找过去,在另一座山峰上看到一个新盖的草屋,草屋中走出一个鹤发鸡皮的老人。
  她的眼珠浑浊黯淡,抓着丛不芜的手,仔细辨认一忽儿,咧嘴笑了笑,她的牙齿已经掉光了,露出光滑的牙根:“是小五吧?”
  丛不芜:“你是……”
  她的眸子变幻了一刻,立时惊喜道:“你是江嫂子!”
  江嫂子爱怜地将她让进屋内:“你都长这么大了。”
  丛不芜心中登时升起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诶,是啊。”
  江嫂子絮絮地诉说着乱世之中自己如何大难不死,又是如何辗转多次,重回故土的。
  而今故地面目全非,她说得满脸都是泪,低头擦了,又打开柜子拿出一个梨花木盒,取过剪刀剪开枕头,摸索出藏在里面的钥匙,颤抖着苍老的手将木盒打开,唤丛不芜过来看。
  只见江嫂子一层层揭开丝帕,对丛不芜说:“这是你娘托我转交给你的。”
  霎那间,丛不芜忘记了呼吸。
  “她说当年给汀上备了嫁妆,也不能忘了你……”
  丛不芜眼眶通红地坐在一面镜前,江嫂子用枯枝般的手为她梳头,末了,将那支与遗物没什么区别的银簪插|入她的发髻。
  丛不芜盯着镜中的自己,“我去找他们的坟,却找不到在哪儿……”
  她从没喊过江父江母爹娘,从前是怕自己乱攀亲戚影响凡人命格,现在她更是血债重重,罪孽深重。
  故人一个接一个转世投胎,唯恐损其气运,她更是见都不敢见。
  丛不芜只是微微转动了一下眼珠,盈满的泪水就夺眶而出。
  她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不会再流泪。
  疫病死去的人,哪里还能有坟呢?
  成千上百的尸体堆成小山,一把明火,就烧成了史书中一笔带过的煤。
  若问故人何处寻,唯有尘与飞灰。
  江嫂子没有问丛不芜为何不在仙山,温柔地用瘦硬的指腹拭去她的眼泪,对她说道:
  “傻孩子,此处既是伤心地,你又何苦回来?”
  丛不芜默默摇头。
  “我是将入黄泉,才想落叶归根。”江嫂子道,“你大好年华,锦绣前程,看你伤心,我们只会更伤心。”
  丛不芜想要久留,江嫂子却站在门口摆手:“小五,向前走吧,别再回来了。”
  她一步三回头,青蛙安安静静站在她肩膀上,直到看见眼熟的东湖,它才一跃而下,跳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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