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更妙的是他府上既无妻妾也不蓄娈童,倒叫人猜不透那柄题着“勤于群臣”的御赐折扇,究竟拂过多少人心尖。
  姑娘们私下议论,若说沈清让是天上皎洁的明月,那时岁便是人间最烈的酒。
  明知有毒,却仍让人忍不住想尝一口。
  只可惜,这两位郎君,一个成了病骨支离的“药罐子将军”,一个成了人人忌惮的“奸佞权臣”。
  此刻,这位奸佞权臣正斜倚在茶楼窗边。
  他漫不经心地晃着酒盏,冷眼瞧着将军府院里,那个披着雪白狐裘的“药罐子”,正颤着手将他所赠的青梅酒埋进梨树下。
  “丞相已盯着看了半日,”苏涣正被迫自己与自己对弈,“可看出什么趣处?”
  某人邀他来下棋,自己却倚窗望了整整两个时辰。
  “你说……”时岁忽然开口,话是对着身后苏涣说的,目光却仍黏在院中那人不堪一握的腰身上,“他和百雀楼的头牌,谁的腰更细些?”
  “噗——”
  苏涣一口茶喷在棋盘上。
  素来端方持重的尚书令此刻活似见了鬼,连官袍溅了茶渍都顾不得,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位权臣。
  时岁慢条斯理地拭去手背上的水渍,眼风扫过来时,惊得苏涣后颈寒毛直竖。
  “下官失态了……”苏涣干笑着往后挪了挪,“丞相看人……果然独具慧眼。”
  “明日的秋猎备的如何了?”时岁忽然转了话题,折扇在掌心轻轻一敲。
  苏涣松了口气,连忙正色道:“已按丞相吩咐,在猎场西侧林中布下暗哨。只是……”他迟疑片刻,“南疆使团那边似有异动,今晨有人看见他们私下接触了裴尚书。”
  时岁闻言轻笑,目光仍追随着院中那道身影。
  沈清让正俯身掩土,狐裘滑落肩头,露出一截苍白纤细的脖颈。
  “让他们闹去。”时岁忽然合上折扇,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本相倒要看看,这潭浑水里能跳出几条鱼来。”
  次日,秋猎大典。
  时岁一改往日绛紫官袍,换了身玄色常服。
  他策马穿过猎场时,正看见沈清让独自立于枫林深处。
  那位将军依旧裹着狐裘,腰间悬着的却是一柄未开刃的礼剑。
  在这杀机四伏的猎场,倒像是个不合时宜的笑话。
  这还是时岁三年来第一次和沈清让正面相见。
  “将军好雅兴。”他勒马停在沈清让三步之外,指尖转着折扇,“这秋猎场上的猛兽,可不会讲究什么君子之仪。”
  沈清让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枫叶,苍白的指节与红叶相映,显出几分病态的艳色。
  “丞相可知……”他拭去唇边血迹,声音比秋风还轻,“陛下为何突然要我参加秋猎?”
  时岁盯着那抹刺眼的红,心头没来由一阵躁意。
  他猛地俯身夺过那片枫叶,扇骨展开,恰好遮住沈清让咳血的狼狈。
  “将军当年饮下毒酒时,”扇面后传来他掺着冷笑的声音,“可没这么多为什么。”
  沈清让慢条斯理地擦拭指尖,忽然抬眸一笑。
  这一笑竟让时岁想起多年前兵营初见,那个挽弓如月的少年将军。
  “不过问句缘由,倒累丞相动怒了。”沈清让微微欠身,行礼的姿态恭谨得刺眼。
  时岁心底无名火更甚,猛的合拢折扇,一夹马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枫林。
  第2章
  大虞秋猎场上,皇帝挽弓如月,箭矢破空而出,竟是一箭双雕。
  羽箭穿透两只苍鹰的瞬间,猎场上爆发出震天喝彩。
  “陛下箭术更胜当年。”时岁抚掌而笑,眼尾余光却扫过南疆使臣紧绷的弓弦。
  皇帝将雕弓掷予随侍太监,重重拍在时岁肩头,震得丞相耳畔流苏轻颤:“爱卿何不也露一手?”
  “臣一介文官……”时岁话音戛然而止。
  皇帝的目光正钉在那个正在挑选弓箭的瘦削身影上。
  沈清让裹着雪白狐裘,青丝垂落半掩面容。
  “沈爱卿。”皇帝忽然扬声,“让朕再见识见识当年的战神风采?”
  时岁眸中暗潮翻涌。
  他看见沈清让平静地挽弓搭箭,却在拉弦时暴露出衣袖下痉挛的手指。
  “沈将军!”时岁突然出声,见皇帝侧目,立即执礼道:“臣欲向将军讨教箭术。”
  不等应允,他已立于沈清让身后,玄色衣衫裹住那抹雪色。
  哪里是要学箭?
  方才沈清让拉弓时,他分明看见那双曾经力挽狂澜的手,此刻竟抖得握不住三石强弓。
  时岁的手掌覆上沈清让冰凉的手背,借着宽袖遮掩,将内力渡入对方经脉。
  “松弦。”他在沈清让耳畔低语。
  破空之声久久回荡,两只鸿雁应声而落。
  猎场死寂。
  南疆使臣的弓,“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爆发出震天的喝彩。
  皇帝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目光在时岁与沈清让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化作一声意味深长的轻笑:“好一个‘一箭四目’,沈将军风采不减当年啊。”
  沈清让垂眸不语,指尖仍微微发颤。
  时岁不着痕迹地收回手,广袖一拂,挡在他身前,含笑道:“陛下谬赞,不过是臣一时兴起,借了沈将军的威势罢了。”
  皇帝眯了眯眼,尚未开口,南疆使臣却已按捺不住,上前一步高声道:“大虞果然人才济济!不过,本使倒想领教领教沈将军真正的本事!”
  话音未落,他已挽弓搭箭,箭尖直指沈清让!
  场中霎时哗然。
  时岁眸色骤冷,袖中手指微动,一枚玉扳指已悄然扣入指间。
  然而,还未等他出手,沈清让却缓缓抬起了头。
  那双沉寂已久的眼睛,此刻竟如寒潭映雪,冷冽逼人。
  “好。”他轻声道。
  南疆使臣大笑:“爽快!”话音未落,箭已离弦!
  沈清让身形未动,只微微偏头,箭矢擦着他的鬓发掠过,带落一缕青丝。
  众人尚未回神,他已反手从侍从手中抽出一支箭,搭弓、拉弦、松手。
  一气呵成。
  箭如流星,竟在半空中截住南疆使臣的第二箭,两箭相撞,火星迸溅!
  而沈清让的箭势不减,直直钉入使臣脚前三寸之地!
  全场死寂。
  沈清让缓缓放下弓,狐裘下的身形依旧单薄,可那一瞬的气势,却仿佛重回当年沙场。
  皇帝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时岁却低笑一声,轻声道:“看来,沈将军的箭,还是比某些人的嘴快。”
  箭啸声犹在耳畔,时岁却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坠下悬崖的。
  只记得猎场西侧突然杀出的黑衣人,记得自己飞身挡在沈清让面前时被血浸透的衣襟,记得他们被逼至悬崖边缘时,自己扣住沈清让手腕的温度。
  “丞相大人倒是命硬。”
  沙哑的声音将时岁从混沌中拽回。
  他睁开眼,正对上一双映着篝火的眸子。
  沈清让坐在山洞深处,半边身子浸在阴影里,雪白中衣上洇开大片暗红。
  时岁支起身子,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沈清让的狐裘。
  肩胛处的箭伤已被妥帖包扎,缠绕着沈清让的衣袍,渗出淡淡白芷香。
  他眯眼打量四周,潮湿的岩壁,噼啪作响的火堆,还有洞外如墨的夜色。
  “将军这救命之恩……”时岁捻着袖口血迹,忽然轻笑,尾音在舌尖转了个弯,“莫非想要本相以身相许?”
  燃烧的枯枝在沈清让手中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是你护着我坠崖的。”沙哑的声线里带着罕见的执拗。
  时岁唇角笑意蓦地僵住。
  朝堂之上多少人处心积虑要讨他一份人情,可眼前这人偏偏连救命之恩都要算得清清楚楚。
  但转念一想……
  是了,这人是沈清让啊。那个在军报里连斩敌三员大将都只写“已诛”二字的沈清让。
  时岁垂眸,指尖轻轻摩挲着狐裘边缘柔软的绒毛,低声道:“沈将军倒是算得清楚。”
  沈清让沉默片刻,忽然抬手按住肋下渗血的伤口,眉头微蹙,却仍保持着那副冷峻的神情。
  时岁余光瞥见,笑意渐敛,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递了过去。
  “将军若是撑不住,本相倒不介意再救你一次。”
  沈清让抬眼看他,眸色深沉,却未接过帕子,只是淡淡道:“丞相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时岁挑眉,也不恼,反而倾身向前,将帕子直接按在沈清让的伤口上,指尖微微用力,如愿以偿地看到对方眉头皱得更紧。
  “沈将军,你我之间,何必这么生分?”他嗓音低缓,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戏谑,“毕竟,连命都绑在一块儿了。”
  沈清让眸光微动,终于抬手攥住时岁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却足以让他无法再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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