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陵光神君转头望向夕岚,冷冽道,“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你竭尽全力想要守护的凡人。他们对你不仅毫无敬重,并且,一个两个,都想要你这条命,以纾解他们自己造成的苦恨!”
  “呵,敬重?”平襄太子干脆利落地再出一箭,眼睛眨也不眨,反问道,“我父皇倒是最尊崇你们这些神仙,从未敢有过任何不敬之心,可你们给了他什么?”
  陵光神君指尖火光闪烁,一触即发。
  夕岚忙道,“你的父皇,我也会为你寻回来的!”
  陵光神君万没想到他会给出如此承诺,惊悚道,“你真疯了不成?!”
  “多谢殿下”,平襄太子口中虽言感谢,面上却不见任何感激之情,只阴森笑道,“不过,比起我父皇回来,我更希望,这些作恶多端的安都国人,还有你,通通死无葬身之地!”
  越来越多的平襄国人自屏障中解脱出来,一支支利箭蜂拥而至地射向天空,不顾一切,穷凶极恶。
  宁愿抛掉自己的亲人不要,宁愿自己不得苟活,也要让那些仇人,与自己沦落至相同的地步。
  万千锋利的箭矢,满怀怨恨地向天空中的神灵射去,又在火屏的燃烧下,化为无力散落的灰烬。于是便转变方向,继续攻击那些手无寸铁的安都平民。
  夕岚久久地看着,看着。
  良久,一向温柔又悲悯的神明,眸中,第一次闪过冷冽的杀气。
  狂风乍起,将永恒不灭的离火吹得偃旗息鼓,亦将所有尚在厮杀中的士兵,全部狠狠掀翻了出去!
  “糟了!”神殿之上,垣微神君面色一变,惊慌道,“殿下他……失控了!”
  昭律手中判签噼里啪啦散落一地,如临大敌道,“他、他若真杀了平襄众人,这天道,恐怕要彻底覆灭了!”
  “知叶知秋!”白始真君长长的白眉狂乱翻飞,刺眼的金光闪过,将一卷金黄的帛书甩至二人手中,颤声道,“这是平襄国主生平祭神所载!拿去给殿下看,尽全力阻止他!如今,恐怕只有你们二人能与他说上几句话了!“
  知叶知秋吓得面色铁青,半秒不敢耽误,化出原形,振翅疾飞下界。
  只须臾之间,方才几方对立的战场,便已成了一片荒原,烟尘喧嚣,黄沙漫天,天地一片灰蒙蒙的虚无,叫人目不能视、耳不能闻。
  清脆又焦急的鹤鸣划破黄沙,一道柔和的青光闪过,将飘摇的知叶知秋稳妥裹住,带至无有风沙的一处小小结界中。
  夕岚面上不见戾气,仍如往常那般无奈望着他俩,沙哑道,“不是叫你们在山上等着我吗?”
  “殿下!殿下!”知叶带着哭腔,无比可怜、无比害怕地求道,“白始真君让我将这个送给您。求求您了,无论您想做什么,求您先看一眼这个,就看一眼,只看一眼,好吗?知叶求求您了……”
  “好了好了”,饶是百事缠身,夕岚仍挤出一个笑容,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眯眯道,“我这就看,但你得答应我不能再哭了,行不行啊,知叶大小姐?”
  “殿下!”知秋亦再忍不住,抱住他的腿,嚎啕哭道,“殿下,您什么都不要再管了,什么安都国,什么平襄国,他们兴盛也好,灭亡也罢,反正都是天道既定,就让他们随命帛所写自生自灭吧!我们回闲云山上去,过我们闲云野鹤的日子,好不好……”
  夕岚却并不回答他,只打开那卷帛书,安静查看。
  帛书缓缓展开,水墨画随之出现,逐渐有了色彩、声音,以及栩栩如生的人物。
  画面中,是位意气风发的君主,无比虔诚地跪在庙宇之内,身边的是位面容姣好的女子,头戴凤钗,身着凤衣,妆容精致,怀中抱着一只百衲衣缝制而成的襁褓,襁褓中,是正安然熟睡的婴儿。
  二人虽气质不凡,此刻的神情,却与寻常处为人父母的百姓没有任何区别,对着高高的神像,欣喜地向漫天诸神一一道谢。
  庙宇富丽,神相庄严,贡品琳琳,端的是一片真心。
  那婴儿逐渐长大,国主与皇后的面容亦逐渐老去,唯一不变的是,是祭神的仪式。
  无论满月、百天、孩提、束发,乃至于国主自己的生辰、皇后的生辰,大大小小的国事,无论是庙宇之中,还是祭台之上,国主总是要对诸天神明虔诚供奉,认真叩拜,以示感恩。
  画面继续延伸,转为群臣激愤的宫殿,魁梧的将军们神色激动,跪地高声劝诫道,“北方安都国,土地枯窘,物产贫瘠,靠着羊脂玉与我平襄国交易,方才能维持生计。若说羊脂玉,我平襄去哪里买不来?!与他们交易,本就是您宅心仁厚,赐他们百姓一线生机。可这些年,他们见我平襄物资丰饶,已愈发贪得无厌,羊脂玉的价格一涨再涨、以次充好便也罢了,更过分的是,已开始抢掠我边界子民的粮食和衣物了!陛下,安都一族生于马背,天生骁勇善战,若再不加以阻止,我边界子民,恐将彻夜难眠呐!还望陛下早下决断!”
  “是啊陛下!还望您快刀斩乱麻,莫要养虎为患!”又一位将军跪下,愤怒道,“如今,安都国上至将士,下至百姓,皆已歹心显露,不止频繁抢掠财物,这月来,便连女子孩童也不放过了!我平襄好男儿,虽有保护家中女眷的决心与勇气,可与此蛮族对战,终究不敌。仅本月,便已有数十人为保护妻子,无辜死于安都国人刀下了!还请陛下痛下决心,允我们出兵,早日将这狼子野心的邻国灭于萌芽!”
  “陛下!莫要再于心不忍了!”将军们一个个齐刷刷跪下,高声道,“属下们知您不愿挑起战争,使边界无辜子民受战火之灾。可安都国不是能被感化的伙伴,他们是豺狼,是虎豹,是潜伏在深渊中的鳄鱼!若由他们这样下去,早晚,会让他们更加肆无忌惮,最终,定会举倾国之力来侵犯我平襄。您就当是为了太子殿下考虑,早些为他涤荡隐患吧!”
  直至提到太子,平襄国主岿然不动的神情终于踌躇,沉吟道,“如此战事,终究残暴。待我请示过诸天神明,再做定夺吧。”
  是位爱民勤政的好君主,也是位和蔼可亲的好父亲,为着自己的子民,也为了自己的孩子,已至中年的国主依旧坚持爬上高高的祭台,将所有计划袒露无余,只道,神明无论同意还是怪罪,其中杀戒罪孽,都由他一人承担。
  阳光将云朵照耀成七彩的祥瑞,神谕降下,只道,“一帆风顺”。
  国主叹了口气,又深深叩首,悲悯道,“诸位将军,感谢各位愿意为我、为我平襄国之子民,以身涉险。还请略做准备,三天之后,率兵出战吧……”
  “只是……”仁善的君主终究不忍,叮嘱道,“千万莫要赶尽杀绝。无论安都国之子民,亦或其士兵,但凡有愿意投降者,一律温良待之。凡取一城,便收一城,城中所有人,皆视为我平襄国人,以我平襄国策妥善安置。”
  “是!”众将军昂首,振气高声道,“谨遵国主嘱咐!”
  水墨淋漓晕染,画面中,自然是夕岚已听过无数次的、所谓的、由平襄国率先侵略的惨烈战争。
  水墨蜿蜒,再看,平襄国主已白了头发,缠绵于病榻之中,骨瘦如柴,眼神却无比坚毅,艰难抬手抚过太子的脑袋,柔和道,“好孩子,别跪了,快起来吧。我与你母后仅一子,便是天塌下来,我也不会用你去换取安都若撤兵的。”
  太子哭红了眼,哽咽道,“可是父皇!安都若的三个儿子,都已被他毫不吝惜地派出作战,您为何……”
  “因为我不仅是国君,也是父亲,因此,绝不可能为了所谓的国之大势,便让你代为牺牲”,平襄国主柔声道,“你要记住爹爹的话,无论何时,无论身处于何种绝境,都万不能违背底线,做出任何伤天害理、罔顾人伦的事来。”
  “父皇……爹爹!”平襄太子泣不成声,跪在他床前,六神无主道,“您请示神明那日,明明天降的神谕那般吉祥、那般美好,为何、为何如今,那九天之上的神灵,却又转去支持那罪恶滔天的安都国?!”
  “莫要揣度,更不要埋怨”,平襄国主却道,“已经遭遇如此劫难,那便不要怨天尤人,自溺烦恼。我们要做的、能做的,只有活下去——即便置之死地,亦要想方设法,谋得活下去的机会。”
  水墨再转,平襄城门在安都士兵攻击下,似乎随时都可能碎裂,岌岌可危。
  国主拖着病躯,只身立于城门前,当着安都国数万将士的面,背向平襄城中数百万子民,安然向安都若跪下,惨然笑道,“一切皆因我而起,如今,我自刎于你面前谢罪,只求你悬崖勒马,将平襄子民视为你安都子民,善待他们。”
  极其偏僻角落的城墙下,哭到失力的太子被忠心耿耿的将军抬上马背,尖刀没入马匹臀部,受惊的骏马驮着他向远方飞速离去,一小支精锐部队紧紧跟随着他,滚滚尘烟中,再不见他们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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