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白藏苦笑道,“我没能恪守好职责,本已做好了就此陨落的准备,却不料,我们分别后的第十六年,在西荒滔天的混沌杀意中, 我感受到了一抹熟悉的气息。”
只是回忆, 白藏眼角已泛出些湿意,颤然道, “是小疏, 我的小疏没有消散, 她像其他凡人一样, 安然渡过忘川,又回到了人间。”
暮云闲叹了口气, 似是不信,却也并未与他争辩, 只道,“所以,这一次, 你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再离开你了,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你都要永远留住她,对吗?”
“是”,白藏道,“除非我死,否则,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永远留住她……”
“你死?”暮云闲却道,“你怎么会死,你挺好的。倒是公主,快被你折磨得生不如死了。”
“怎会?!”白藏立刻道,“我怎会折磨小疏!”
暮云闲目光落在疏勒麻木的脸上,诚挚道,“公主,这些年来,你多方转圜,费心斡旋,辛苦了。”
疏勒双眸勉强恢复一点神采,缓慢聚焦到他身上,勾唇冷冷道,“我不是什么好人,你不用拿这种怜悯的眼神看我。那些人,的的确确因我而死。”
“但也有许多人因你而活”,暮云闲道,“你不认为自己是小疏,也不认为自己是他的爱人,更对他恨之入骨,一点不愿留在他身边,对吗?”
白藏激动地将她揽得更紧,对她眸中的厌恶视而不见,深情如许道,“小疏是我的爱人!她不会恨我,更不会想离开我!”
“啧”,暮云闲撇嘴,似是听得不耐烦了,只向疏勒道,“公主,从你的眼睛里,我没有看到爱意,只看到无尽的恐惧和怨恨,与白藏说的颇有出入,因此,我想听一听你的故事……”
疏勒顿了一顿,生硬道,“我没有什么故事。”
“那就讲讲你的过往吧”,暮云闲伸出手,温柔却强硬地将她带离白藏身边,笑眯眯道,“关于阻止我们进山这件事,是我误会公主殿下了,抱歉。现在想来,您阻止我们跟踪,只是不愿我们撞上这样危险的东西罢了,完全出于一片好心。那个咒术,也并非为召唤白藏,而只是送我们出去的指引。”
“没有,你想多了”,疏勒道,“我只是不喜欢被人跟踪,对你们略施惩罚而已。”
暮云闲淡然道,“公主殿下,不用顾虑我知道真相后会被这位山神为难——我既然敢来,便自有安然脱身的办法。这么多年,你遭受种种,想来也是无人倾诉,不如就借此机会,说给我们听听吧?”
被带离白藏身边,疏勒身体放松不少,再加上少年温声细语,态度又实在和煦,强行压抑在心中多年的情绪泉水一般涌出,竟当真开口道,“我其实……不叫疏勒。很久以前,疏勒部族还在的时候,我是疏勒部族的公主。”
“疏勒部族?”暮云闲后知后觉,“是了!西荒二十六部中,是曾有一个疏勒部的!怪我没有第一时间想起来。”
“这不怪你”,疏勒惨然道,“毕竟……它已经消失了很久很久,久到……所有人,都已经将它彻底忘记了。”
“我……”暮云闲颇为自责,不知如何安慰。
楚青霭却接替他道,“可公主你还记得。只要尚还有一人记得,那便不是真正的消亡。“
疏勒一愣,良久,才道,“……多谢。”
暮云闲负罪感减轻不少,感激地望着他一笑,耐心道,“既然是疏勒部族的公主,那便向我们讲讲,属于疏勒部族的往事吧。”
疏勒垂下头去,将脸埋入一片阴影之中,缓缓道,“我降生之时,西荒已连年战乱,父王给我取名叫做疏忧,希望我一生快乐幸福,平安无忧。我有爱我的父母,有疼我的哥哥,也有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爱人。那些日子,不管外面如何战火连天,我却当真如父王所愿,总是无忧无虑的。”
“直到十六岁那年、出嫁的那一天,我坐在帐篷里,满心欢喜地等着自己的心上人,踏进帐篷的,却是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
“小疏!”白藏心碎道,“我怎么会是陌生人!”
“让她自己说”,暮云闲瞥他一眼,淡淡道,“现在,我只想听她亲口说。”
白藏不情不愿地噤声。
疏勒感激看他一眼,道,“那个人一见我便叫我小疏,拉着我的手腕又哭又笑,又要抱我,又要亲我,还要我叫他夫君。一遍又一遍地说,我终于想起来了,终于又肯再一次嫁给他了。”
即便已是近百年前的回忆,公主身体仍不受控制地发起了抖,恐惧道,“那人力气好大,抱得我好疼,我想挣扎,可是我越挣扎,他就抱得越紧……”
希幽立刻上前握住她的双手,心疼道,“公主,无论您经历过什么,都永远是我们的公主!”
疏勒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似是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干脆不予回应,抽出双手,继续道,“我根本不认识那个奇怪的人,更何况,我的爱人已经在迎娶我的路上,当然立刻回绝了他,告诉他,他认错了人,我不是什么小疏,也不是他的娘子,我是父王的忧儿,是夫君的小忧。”
“可他却根本不听,口口声声说我是他的娘子,他绝不会认错,他要带我离开,我们一起回到神山上,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我那时年纪小,处事太过懦弱,害怕之下,又哭又闹地大声叫喊,害得我的父母兄长全都赶来相救,可他们又哪里是他的对手?多么讽刺,那个自称是我夫君的人,却对我的亲人没有半点怜惜,不过挥了挥手,便让他们身负重伤,再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了。”
“小疏,他们不是你的亲人!”白藏着急道,“你不是疏忧,你是我的小疏!”
“白藏”,暮云闲冷声道,“让她说。”
“……是”,白藏虽不愿,却到底还是闭上了嘴巴。
即便拼命压抑,疏勒……不,疏忧公主嗓音还是剧烈颤抖起来,既伤心、又怨恨道,“是我不孝,让我的父母眼睁睁看着我在大婚之日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劫走却束手无措。西荒本就连年战乱,唯一的女儿又在他们眼皮下被抢走,就此下落不明,不到一年,我的母亲便郁郁而终,父亲身负重担,带领着疏勒一族艰难度日,又因担心我,终究在一场战乱里不甚丢了性命。再后来,我的哥哥匆忙继位,可父母和妹妹都不在身边,郁郁寡欢,当然也死在了战场上。”
“而我的族人……”疏忧咬牙道,“因无人带领,不过半年便被其他部族屠戮残杀,和疏勒部族这四个字一起,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暮云闲安静听着,神色如寂。
疏忧暂停许久,才勉强平缓情绪,痛苦道,“被那人带走后,我并不知道他的身份,见他铁了心不肯放我走,又怕又气,便想趁其不备杀了他。可无论是刀枪还是毒药,我试遍了这世间一切方法,却发现,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杀掉他。”
疏忧惨烈道,“也就是那时,我才终于知道,原来,做出这种事的人,竟然会是神。”
“——是凡人哪怕拼尽全力,却也永远无法战胜的神。”
暮云闲长长地叹了口气。
疏忧笑了,嘴角弯弯,眼睛中,却只有一心求死的疯狂,“于是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那个人,无论我多么恨他,无论多么希望他去死,都永远无法实现。我杀不了他,却也不愿受这样的侮辱,于是,干脆杀了自己求一个痛快。”
暮云闲叹道,“杀了你自己,比杀了他还要更难……”
疏勒眼角的泪珠大颗大颗砸落,崩溃道,“是,无论我想要死掉的决心多么坚定、下手的方式多么决绝,总是会一次又一次地活过来,重新回到这个满是痛苦的人间。”
“我终于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命运,告诉自己,这是来自上天的惩罚。也终于知道,那人所说的,绝不会错过我,要永远和我在一起,到底隐含着多么残忍、又多么绝望的意义。”
疏勒又恢复了一贯冷淡的样子,似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平淡而死寂道,“我这一生,就此任他操控,一百年、两百年、一千年……永远、永远都不能逃脱他的桎梏。”
原是这样一段坎坷的人生。
众人听着,只余沉默。
这个看着仅二十岁出头的姑娘,竟已在这样极致的痛苦中,独自挣扎,残喘苟活了百年——这期间,经历了至亲离世,族人灭亡,经历了无数个恐惧又无可奈何的日夜,无人知晓,无人关心,被迫接受这样一个可怕的、完全丧失理智的所谓神灵,不得逃脱、不得抽离,永世,不得翻身。
“小疏……”白藏抬手想要握住她的手腕,却在她如寒冬般刺骨的眼神中退缩,心痛不已道,“怎么会这样,这数百年,你为我四处奔波、恢复神力,我们明明这般相爱,你为什么、为什么要骗他们……?”
第47章
疏忧本绷直的背更加僵直, 完全避开与白藏视线相交,紧握着拳头道,“我在他身边一段时间后, 发现西荒的残杀正是他一手操控——是他收起了泉水,让一切物资的获取变得极为苛刻,又不断缩小绿洲范围,用广袤又荒芜的沙漠,将西荒吓至人人自危的境地。人们想要生存,就不得不去争抢水源、争抢食物、争抢住处。这里所有人身上的戾气和仇恨,都是被他刻意引诱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