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如今只能梦中相见,聊作排遣……
  他记得,父兄为他伐了一块空地, 他搭了小篷。遮蔽风雨,夏日睡在里面最是凉爽。
  还有一处青石小桌,每次被雨洗过,都透着温温吞吞的光亮。
  他本是已经有了乐园的,本就已经满足, 究竟为什么离开了呢?
  风采青步伐越来越快,穿过丛丛重复的景致,唯恐梦境在自己找到熟悉的旧景之前结束。
  清风从他耳畔掠过,脚下踩过的竹叶嚓嚓作响;
  南国的天常有阴雨,云闷闷地笼在上空。
  ——他猛地停住。
  因为刹得太快,还往前踉跄了几步。
  “你——”
  青石桌前有一人背对他站着。
  长身玉立,衣色与周围竹秆几乎融为一体;
  白发如瀑,披散身后, 恍如霜雪凝成。
  风采青的话还没有问出口, 就已经认出了人。
  那人听见声响就转过来, 看着他,手里捧着一本书。
  眼眶里像镶了两颗青蓝宝石, 灵动如同仙物。
  宝石朝他露出些笑意。
  风采青怔然,许多话一起涌上心头,却不知先将哪一句说出口。
  书?
  他会看什么书?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
  为什么动作如此自然,好像在等他一般?
  他明明是这里的主人,却像是个宾客似的被迎住,踯躅门外。
  但他最后还是只问出一句:
  “你的头发……”
  一转过来,他就看清了二十二的须发都是雪白的;
  容貌却青春如旧,一如京郊初见之日。
  他看的千真万确,一定不是眼花恍惚。
  往任暗卫首席摇了摇手里的书,向他走过来。
  分明知道对方是已死之人,风采青心里却泛不起半丝害怕,甚至向前迎去。
  二十二停在他身前极近的地方。
  低头看他,又点点他胸口:
  “你这人好奇怪。”
  “难道不是你想看我白头的样子?”
  “……!”
  风采青倒了半步,慌乱之下说不出话,脸上两息间就涨得通红。
  “我,我是……”
  他是想过不假,可也只是为此人的短命慨叹;
  祈祷其来生能得一程百岁无忧顺遂,不必再终日挣扎生死之间。
  对方如此说话,倒是引人乱想!
  二十二瞥他一眼,转开视线,背起手一声哼笑,从他旁边转过去。
  他也急急转身,唯恐少看过一眼。
  暗卫不急不缓,绕着此间转起圈来;风采青亦步亦趋,紧紧跟在他身侧。
  对方的脸,非要说的话他只见过一面,如今还是第二次。
  眼睛虽是异色,容貌却脱不开中原人的长相,这样看来,也许是混血……?
  ……
  东方初明,雾气渐渐稀薄。
  天光变得很快,好像岁月一瞬间就轮转过三千次春秋。
  走到小篷屋前,暗卫抬头仰看了看屋顶。
  风采青立刻解释道:
  “这是以竹叶、茅草混着黄泥为顶,修一次可挡两载的雨。”
  “听着短,你却不知,我们这里下起大雨很凶——”
  二十二依旧若有所思:
  “……我知道啊。”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沉默了好一阵。
  又忽然动作起来,将一样东西塞进风采青手里。
  “你的书。”
  二十二轻飘飘扔下一句,竟就这么往竹林深处走去。
  风采青知道他是要走了,来不及细端详,慌忙去追。
  二十二听见脚步声,也不回头,走出去几步又一顿,朝他扔了一件东西。
  不必风采青去接,那第二件物事已经稳稳落进他怀中。
  “还有你的笔,可拿好了。”
  话音落地,那道翠绿身影竟就这么消失在了竹间。
  风采青这才肯低头去看:
  见那支笔通体碧绿,流光溢彩,不似凡物;
  书页翻开,竟一字也无。
  ……
  风采青起了床,给自己倒一碗水,双手捧着慢慢喝,坐在床边出神。
  今日沐休。
  昨日离开前,桃红衣服的二十二和他聊了些闲话。
  “诗人……?”
  “我也不晓得是什么意思,但依稀听过他是个好文化的。”
  “应当,是在,夸你吧?”
  小姑娘要走却被他扯住,急得蹙眉;
  一朵朵薅着头上簪的花,窝进手里揉碎,几乎碾成泥浆。
  风采青看得心惊胆战,唯恐自己和那几朵桃花李花落得一个下场。
  其实有什么用处?
  隔了两任,又是垂直着往下传的职务,两位“二十二”本该毫不相熟。
  即使问了,得到的回答也未必有什么意义。
  可他又非得得一个答案才能安心不可。
  他一揖,称声“首席”,谢过二十二的耐心。二十二却不走了,微微颔首,翻起眼睛打量他:
  “不过,我可不喜欢诗人。”
  风采青一顿,又屈下身。
  “诗人敏感又多情,天生就脆弱。”
  “脆弱就做不成事,就是没用的东西。”
  “往后,倘若让我见着你这儿出了什么闪失——”
  她拿食指指着风采青鼻尖,重重比量了两下。
  风采青顿时将腰弯的更低。
  “便是帝师宽容,我也饶不了你!”
  她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撇,转身急匆匆走了。
  ……
  风采青慢吞吞梳洗好,出门吃了饭——沐休日时间虽充足,可好不容易歇下来,再要自己开火煮饭实在烦心。
  回来了,就整理整理文书。
  重要的都搁在台里了,能拿回家的无非是些简单记录之类,也不算多。
  再之后,就是温书,理稿。
  他没成家,也不和其他族亲一起住,生活无非也就是这些事,每天一样的枯燥。
  或许还是要上早朝的日子更好些,至少有热闹可看。
  如此消磨时间,到了日头初往西斜的时候,小院的门被扣响了。
  “笃笃”两声,顿一会,而后又是“笃笃”两声。
  节奏极精准。还未见到面,已让人觉得门外定是个严谨守序的人。
  风采青开门,见来者一身蓝袍。
  圆脸,长相偏于稚嫩,看样子似乎只有十五六岁。
  他却留心过,这是帝师身边的内侍,名字叫做宁蕖。
  昨日只浅露了一面,但二十二分发任务的时候提了一嘴。
  说,他出现即是代帝师传话,要听。
  宁蕖提着一件小盒子,举了举,朝他微笑:
  “风大人,让咱家进去说吧?”
  声音尖细,但或许是因为他面相的原因,并不让人觉得反感。
  风采青愣了愣,迅速侧身让出路来。
  ……
  宁蕖是头次来,对他这住处的布局却好像很清楚;
  无需领路就顺遂地走到了他的书房,将手中的东西往桌上轻轻一撂。
  风采青并不出声问,拿出了如见帝师亲临的态度,等着对方开口介绍。
  “沈帝师说,与风大人虽不是初见了,却才正式交换了名姓,理应备一份礼。”
  “又因着他刚从文州回来,身边还没有什么好东西——”
  风采青正在心里谋划些感念帝师重视自己岂担得起的谦虚客套,就被宁蕖下半句话吓得一惊。
  “正巧从御书房来,就从笔架上抽了一支,叫咱家包上送过来了。”
  “也是因为赏识风大人的笔下功夫,希望您千万别推拒。”
  风经历现在知道那细长盒子里的是什么了。
  是,当今圣人,每日朱批所用的,御笔。
  正巧宁蕖揭开了层层包装,将盒中的东西展在他面前。
  笔杆是翡翠,笔锋不知是什么毛,竟呈现全黑。若是仔细看去,毫毛间还沾着些朱砂颜色。
  风采青双膝一软要跪,被宁蕖结结实实扶住;
  手上用了劲,教他愣是不能再屈身一点儿。
  “欸——既是帝师给您的,那您就受得起,千万不要如此。”
  这来自帝师身边的内侍笑眯眯的,十分温和可亲。
  风采青飞速思考着,试图揣摩通透其中关窍。
  他后来知道,当年的刺杀并非出自陛下指挥,但陛下也没有向他解释更多。
  而今帝师被召回来,观其举止都与陛下亲密无间,两人间应当没有隔阂猜疑——至少表面没有。
  但,帝师能直接拿皇帝的东西送人,是不是还是太夸张了一点?
  虽然皇帝不同意,这东西也出不了宫门……
  风采青挣扎一下,还是跪了下去。
  那么,这东西,四舍五入也就是陛下和帝师一同赏他的了。
  沈帝师让人送这支笔来,是要让他安心: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