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御史台风气向来朴直,实力为上,见过这自然都闭了嘴。
  经年下来,成了朝中一奇观:
  话最多的御史台,居然内部认认真真供着尊话最少的大神,无一人有异议。
  要说是因为其榜眼出身,倒也不至于;
  大家都是考上来的,顶上面虽不能说都是三鼎甲,至少也没人太难看;
  更何况还有资历压着,排辈也不是这么个排法……
  御史台却心甘情愿养着这么个六年就写了俩折子的废物,不知是哪根筋搭错。
  但风经历又是当年小皇帝亲口答应拨去御史台的,也没人动的了他。
  说到底,无利无害的一个东西,当他不存在就是了。
  何必多关注呢?
  风采青就在这无人在意的氛围中,默默编纂起《续弹叔颐集》。
  那些一夜中被烧去的锋锐文字,一枚一枚再现人间,逐渐成集。
  寄托着这久别家乡,甘心留在京城受人冷眼的六品小官的一个心愿。
  一个那样简单,似乎又无望的心愿。
  ……
  “妃呼豨!”
  “人间修睦?何日可见?”
  “采青无才,聊成此集,后来者当谨以为戒。
  第63章
  沈厌卿默然。
  对着颗如此纯粹的赤子之心, 他倒是真的不知该说什么。
  姚伏则在他对面冷笑:
  “还说与你无关?”
  “当年那些热闹,可都是你一手搅合起来的;”
  “如今把人家孩子吓成这样,你该如何赔?赔的起么?”
  杨驻景也不知, 自己是如何讲了些事,就闹得两个大人心情都不好起来, 噤声鼓捣手串去了。
  沈厌卿深吸口气, 换了个自称:
  “朝中风云, 向来都有;”
  “厌卿也不过是借势而已,伤了无辜之人,实在不该。”
  “但……若说欠他, 也不是欠一个官位,一个前程而已。”
  他抬眼,直直看向姚伏,神色中多了几分严肃。
  “而是欠他个海晏河清的世间。”
  “欠他,欠圣人, 欠天下所有人……我本以为我命短,无缘再理后续。”
  “可现在既看见了,就不能不管。”
  “姚太从,你和我是一样的,我比你还清楚。”
  姚伏冷哼:
  “休要上纲上线,说实事。”
  “总得让我见到你的诚意。”
  沈帝师执起茶壶,将对方本就不曾动过的茶盅倒得更满。
  水面清而圆,流着亮光。
  “我与圣人回禀, 先召他, 再召你;”
  “还有沈家……当年放手太急, 我不知道沈家如今是什么情况,但会尽力问过。”
  “若能再搜罗起来, 也交给你。”
  “这些足够否?若是不够……”
  “够了够了,暂且够了。”
  姚伏一挥手,算是应下了这件烫手的事。
  而后他不知想起什么,表情中竟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局促:
  “柳矜云给你的东西,可拿到了?”
  沈厌卿眉间又泛起笑意。
  “拿到了。师弟一向手巧。”
  姚伏此人耐骂,但禁不起夸。一听这句就脸皮薄起来,硬声道:
  “……她拿她那把琴换的。”
  “什么’永矢弗谖‘……她本要刻这句,我说太复杂,不准。”
  “于是她就换了。换成什么……平安顺遂?我记不清了。”
  “倒是把你当小孩了,好笑。”
  “反正你好好收着吧。她让我做成能收纳的样式,估计里面的东西也重要的很。”
  “要是有空,你还是该去德王府问问。”
  作为早知道那把长命锁的存在的人,姚伏思来想去,还是咽下了那句没必要说出口的话。
  ——她不恨你,也没人恨你。
  但沈厌卿连东西都拿到了,若还是领悟不到这个意思……
  那就是脑子坏了。没治了,算了吧。
  ……
  “只是不知,杨小侯爷不在朝中,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
  忠瑞侯府的继承人自然算是出身高;
  但杨国舅实在有着过于旺盛的责任心,坚决拒绝了任何给自己儿子谋个能祸害人的位置的可能。
  推来推去,杨驻景身上只挂了个金吾卫千户的小衔儿,虚职,平时跟着训练而已,不能真去管人。
  杨侯爷还月月监督他把俸禄退回去,给国库省点心:
  光添乱了,怎么好意思拿钱的?侯府尚且养得起你,快退快退。
  奉旨逃班的杨千户嚼嚼没人动的海棠酥:
  “他编书,我给钱啊。”
  姚伏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
  《续弹叔颐集》不能算是御史台官方所著,也难拿到拨款;
  即便如此,风采青还是撑了下来,一直听说是因为背后有位出手阔绰的赞助者。
  不光不限本数,连用纸用墨都大手一挥说买最好的来。
  又由于风采青官居六品,在御史台担职,书中主角沈叔颐贵为帝师又远在文州……这书编成了,其实很难发行。
  所以这些年下来大家虽然都知道这《续弹叔颐集》的存在,但也只知道“一直在编”,见不着实物。
  那赞助者也不恼,始终就这么供着银子。
  世人都叹如此冤大头上哪去找,不想竟就在眼前。
  还是个不读书的。
  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杨驻景也没打算自己解释。
  至于皇帝的表弟是如何遇上落魄朝士,又突发奇想解囊相助;
  再偶然在御前提起,得了私下表彰的传奇过往……
  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
  风采青跟着带路的内侍,进了御书房,恭恭敬敬跪下。
  旁人都说他像根枯木,他也就安心扮成枯木的样子。
  不言不语,不声不响,至少就不会遇上危险。
  他还做不成什么事,还不到该显露锋芒的时候;
  再者,他答应了要等人回来,就不能在那之前也被逐出朝堂。
  抱着这样的想法,即使是面对圣人,他也安之若素,不见惶恐的样子。
  倒是有种不符合年龄的沉稳——更别说前两日还有两位尚书两位侍郎在此撕破脸皮,上蹿下跳地对骂。
  相比之下,风经历这一番实在是显得体面了太多。
  小皇帝端坐案后,叫他起来回话,问他一句:
  “风爱卿这些年不得重用,心中可有怨怼?”
  这话从何而来呢?
  看不懂皇帝想说什么,但也不能乱答。
  风采青将声音压低,平静答道:
  “臣是陛下的门生,自然陛下要臣做什么,臣就做什么。”
  “为朝堂,为万姓,做事岂分轻重高低?”
  “臣只怕自己做的还不够好,绝没有自怨自艾的可能。”
  答得这样圆润又滴水不漏,不知道的还以为风经历今年六十有二,在朝廷混过五十载有余。
  皇帝满意颔首,随后是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风采青也低头肃立,不去直面天颜。
  他余光看见有人从旁边的小室转出来,一身杏红,还道是内侍;
  那人却停在他身前,声音温和,带着些许诧异:
  “经年不见,怎么闹成了这副样子?”
  “抬起头来看我——嗳,如今我还得称你声大人了。”
  年轻人到底缺些定性,猛地抬头,正看见沈帝师那张熟悉的脸。
  其实他也只远远见过几面,送别那日更是隔着帘子。
  可过了这么多年,说话的声调他竟记得清清楚楚;
  就好像有仙人挟着他那些葬在许多年前的青春气盛,驾着祥云,翩翩然回来唤他。
  如惊雷,如焰火,烧尽了枯树死去的皮,而后就是万木勃发的新生。
  他张张口,却不知道该如何在御前表现这番重逢的惊喜:
  “帝师……”
  这是最合适的称呼了。
  从帝师方才那句话来看,其目前虽被召回京城,但还未起复,尚是七品的地方官。
  若是私下见面,他自然愿意叫一声沈大人;
  可是在圣人面前,他就不敢出一点儿错。
  陛下为何召您回来……?
  风采青不敢问,他以为这是梦中,或是幻觉。
  但万一这真是现实,那就一定是好事。
  他看见帝师身上穿的是红色,就知道这是圣人特别恩准过的。
  否则,大楚服色逾制是重罪,即使是常服形制,往往也难以避开。
  帝师穿这件红,陛下允许帝师穿这件红,就已经摆明了二人的态度。
  情况其实不危险,反而很安全……吧。
  “采青见过帝师。”
  风采青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深揖一礼,以示敬重。
  拿出后辈姿态来,品级上的差异就多少可以削弱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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