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姚伏到的比他要早,手里捏着双翠玉筷子,夹着小碟子里的彩糖豆玩。
  作陪的杨驻景今日穿的也朴素,衣服上没什么夸张的纹饰。腰带一扎紧,还真有了几分端庄公子的样子。
  只可惜,他这张脸知名度实在是太高。
  从走进茶楼起就牢牢吸住了不少目光,连带着他身边的两人都被议论起来。
  姚伏不常出门,沈厌卿更是遮着脸,自然一时没人认得出。
  但只要稍稍聊起来,又哪里有保密的住的东西?
  沈厌卿心中叹气。
  姚伏故意要他走出来现身闹市,虽然能猜到目的为何,但到底是废了他些功夫才说服了小皇帝。
  要让自己的老师离开皇宫的保护,姜孚是一万个不愿意;
  但让自己曾经的师兄以身作饵,不顾其死活,倒是姚伏一贯的风格。
  沈厌卿会心一笑。没关系,今天见到的东西他什么也不会碰,什么也不会吃。
  姜孚还等着他回去吃饭呢。
  姚伏也认出了杨驻景,没多吱声,只半抬头斜了沈厌卿一眼:
  “你来迟了。”
  杨驻景眨眨眼。他可是掐着点把沈大人送来的,怎么会迟!
  可是,既然这是沈大人的贵客,他也就没再多言。
  果然听沈帝师答道:
  “是,我来的晚,让师弟久等了,该向师弟道个歉。”
  声调柔和自然,丝毫没有被故意刁难的不满。
  姚伏吃了这一句,大概是心中有了定,神色稍霁。
  当下也不再多绕,开门见山道:
  “你先前所说的事情……”
  “我虽然能做,但可不能就这么答应你。”
  “不妨来对齐一下消息。你如今在朝中,还有多少势力?”
  他们所坐的位置离周围很远,外人听不见他们说话。
  可是要是说的这么直白,大剌剌谈论朝廷,那还是听的人有些肝颤。
  “我?”
  沈厌卿失笑,指指自己。
  “我一个弃臣,离京六年,若是还有残根在此,不觉得太吓人了么?”
  姚伏翻起眉毛看他:
  “若要垫这些废话,那咱们也不用聊了,各回各家去吧。”
  杨小侯爷旁观着大人说话,也不敢插嘴,只神色兴奋地听着。
  看这意思,他今天是非得奉旨听点朝中秘辛了。
  正巧茶端上来了,他当即极为积极地给两位都倒上。
  一个七品,一个白丁,倒像是比他这忠瑞侯府的继承人还金贵。
  见撬不开沈厌卿的嘴,姚伏索性掰着手指头数起来:
  “当年三省里秦家姜十佩和明子礼掰了两省走,兵部硬抬上去了一个尚书,御史台里也插了不少人;”
  杨驻景不动声色地动动耳朵。
  “那时你都能和他僵持住,更别说后来……时又大换血,抽了那么多新人上来。”
  “纵是看着旧日提拔的恩情,他们也得向着你些;”
  “还有死忠的。”
  “礼部那个林椿,就是早跟着你的吧?”
  “还有余家,被牵了线挂在你主子身上,大抵你们往来也不少。再说……”
  沈厌卿打断他,食指敲敲桌面,颜色微浅的瞳仁盯住自己的这位旧同门。
  “都是陛下的人,”他说,“都是陛下的人。”
  说完这一句,他似乎觉得气氛有些冷了,很快又微笑起来:
  “太从你闭门日久,不知道现下不时兴这么说话了。”
  “圣人临朝七年,你难道还没有适应么?”
  早不是那皇子夺嫡割分势力,各部都各自有着姓氏的时候了。
  如今的朝堂只有一个主子,就是自上位来一直坐的稳稳当当的姜孚。
  姚伏觉得没趣,别开眼睛。
  “若把我当自己人,就敞开说。”
  “就算有这位杨小侯爷盯着,也没什么。等到架势一拉开,什么也瞒不住。”
  “你既然铁了心要卖命,还有什么好藏的?”
  “往日你权倾朝野的时候,总该留了自保的手段吧?如今不能调出来用?”
  姚太从说这话,其实心中没底。
  沈少傅离京前是什么光景他也见过,连半个帮着说话的人都没有,顺流而下地就被逐出京城了。
  他那时诧异,如今更诧异。
  既然当时那么顺,如今皇帝又怎么会再信任自己这位师兄?
  在他看来,皇帝现在对这位前帝师也不过是利用而已。
  知道了他们师兄弟的关系,又听了沈厌卿的引荐,皇帝大概会对他这叛出惠王府的旧部起兴趣。
  但那也是因为正是需要抓惠王旧部的时候。
  等到事情结束,他和沈叔颐说不定坐大牢还要住隔壁。
  唉。
  那能怎么办呢,还能不干吗?
  有人打着姜十佩的名头乱晃,这就已经够让人看不过去。
  更何况,又是扎在仁王府,又是同时赶上文州和北境起波澜;
  这副架势,明眼人都能看出是心怀不轨。
  惠王自己逼宫归自己逼宫,死了这么多年,还要被拎出来再背一次黑锅……
  ——那是不是有点太惨了?
  再者,抛开一切不谈;
  面对天下将乱还要袖手旁观,也不是他们这群读圣人书成人的该做的事。
  沈厌卿面对他直白的问题,还是摇头:
  “不论师弟信还是不信,确然没有。”
  “当年我出去了,就没打算回来过。还留后手做什么?”
  姚伏磨磨牙。
  “好罢。你不愿说,那我就来替你说。”
  “御史台那个为你守节的,你不认得?”
  什么玩意儿???
  沈厌卿眉心一跳,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才保持住了表情。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了半天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遂只能摇摇头。
  “……真不认识?”
  但凡他看起来再少些真诚,姚伏都要急得爬到桌子上去逼问了。
  可是看沈帝师这副样子,貌似还真是对那颗满朝皆知的“痴情之心”一无所闻。
  “沈叔颐,你这——”
  眼看着姚伏嘴里即将蹦出“薄情寡义”、“忘恩负心”一类不体面的词;
  杨驻景连忙咽下嘴里的糖豆,出声替沈大人挽尊:
  “啊,是那个谁吧?我好像也听我爹说过……”
  “就那个谁,那个什么。”
  奈何记性一时掉线,杨小侯爷比比画画半天,愣是想不起来。
  “名字里带个菜字什么玩意的!”
  姚伏重重叹了口气,看向满脸无辜的沈厌卿。
  “当年你离京,他扒着车哭的要死要活,追出去两个长亭。”
  “为了给你折根好看的柳枝爬了十尺高的树,下不来抱着树干喊台端救命;”
  “你可还收了人家的东西——”
  沈厌卿想起那本各色批注密密麻麻,甚至看不清内容的《弹叔颐集》,记忆逐渐苏醒。
  “咳,倒是有印象。只是一面之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姚太从咬牙,“谴责”两个字几乎刻在了眼睛里。
  “真是一颗痴心付了狗啊。”
  杨小侯爷一番着急之下,终于从脑袋里翻出了那个不常见的姓:
  “此人叫……”
  “风采青!”
  第62章
  “好清爽的名字!”
  沈厌卿赞叹道。
  姚伏无视他这疑似因为心虚装出来的热忱, 冷冷道:
  “此人榜眼出身,本来一派好前程,却都自己毁了个干净。”
  “同科的状元都在兵部混到侍郎了, 他还连个殿中侍御史都没捞着。”
  “入台时是七品,而今过了七年, 只做到个六品的经历。”
  “目前管着文书, 整天在御史台坐牢, 看着是不能有什么建树了。”
  “真要细细算来,这还是你欠他的吧,师兄?”
  沈厌卿面对师弟的道德绑架, 倒显出些漫不经心来:
  “要真是我欠下的,我还就是了。”
  “改日与陛下说说,把他往上提一提。”
  “只是不知……”
  “我本本份份按旨离京,怎么就欠了他的了?”
  姚伏被他这副忽然冒出来的恃宠而骄的劲儿气的头晕,往满面兴奋的杨驻景那边一指, 示意对方来说。
  杨驻景可算是得了机会卖弄:
  “因为他不写折子!”
  ……
  风采青此人,虽然年轻,说起来还真有不少传奇。
  他家在南边,名字中的“采青”二字实是种年节习俗。
  因为他恰好在上元出生,与“采青”在一天,因此取了个这样特别的名字。
  风家在当地也算是人丁兴旺,子弟都从小读书,稍近成年就跋山涉水来京城科考。
  自开国来, 一直在坚持不懈地给朝堂输送人才——至于考不考得上, 又考上了多少, 那就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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