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沈厌卿的手顺着皇帝的长发向下滑了滑,轻轻拍着对方的后背。
  好像他怀中抱着的仍是那个会拖着被子来半夜找他的小皇子。
  六岁,不在母亲身边,要他来照看。
  “嗯,睡吧。”
  ……
  沈厌卿意识到自己醒来的越来越晚。
  他睁开眼时,姜孚已经从早朝上回来不知多久,换了常服坐在他床边看书。
  从窗外斜进来的日头来看,恐怕已过了午时了。
  沈厌卿心中没来由升起一阵恐惧:
  若是他的精力按这个速度衰弱下去,他恐怕做不完要做的事。
  他撩起床帐看向姜孚,甚至不知自己此时的眼神是否带了不该有的情态。
  他的学生,他的得意门生,是否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呢?
  姜孚却对他的反常只字不提,只带笑平静看着他。
  “老师醒了?我叫人去煎药。”
  沈厌卿在那古井一样的眼睛中逐渐彻底清醒。
  他不能崩溃,至少不能是先崩溃的那个。
  不过是嗜睡些而已,崇礼元年时他能遣人专程提醒他起早,那时与这时又能有什么区别?
  他的身体虽然衰弱了,但他的手段,他的经验依然在。
  只要他还睁着眼,依旧是那个能把小皇帝护在身后挡尽风雨的沈帝师。
  他撑起身,解除了这俯视的角度,理了衣袍,找回了往常的自如状态。
  沈厌卿下了榻,踩上鞋,打了个哈欠,轻轻伸展了一下。
  姜孚在时,屋中总是少人侍候,他行为也就能更自在些。
  姜孚也起身,替他去拿外披和挽发的簪子。
  若非时辰不对,此情此景还真算得上惬意。
  ……
  姜孚站在镜前,手上试着新的发髻形式,像是全然不在意帝师正透过镜子牢牢地盯着他。
  那些发丝乌黑而细,有时显得过于软了,以至于没办法很好地塑形。
  但太过强求又会扯痛,于是本该繁忙的九五之尊就耐心一点点试着。
  或是因为旧病的侵蚀,帝师的神态中带着些自己都毫无察觉的迷离。
  即使聚精会神,眼睛也总像是飘着;本就看起来含情许多,如今更是莫名透出了种虚浮的艳意。
  这副样子……
  姜孚搓了一下手中的发丝,强迫自己回神。
  帝师却懒懒开口:
  “陛下心情不好,为什么?”
  他的老师总是能如此轻易看透他。
  姜孚正要认真作答,余光却见宫人把煎好的药送进来了;
  他停了话,放下梳子,转过身去,端起碗。
  “陛下莫喝。”
  皇帝的动作顿了顿,见那如今身上官职仅有七品的帝师正抬手倚着椅背,蹙着眉。
  一手轻轻拂着眉尾,就像是对那不染而黑的黛色不甚满意。
  可了解他的人也知道,这不过是个习惯性的小动作而已。
  病人自己是察觉不到的,可那语气确然软的不成样子。
  不像是寻常说话,倒像是恳求,像是密语,带了些更亲昵的意味。
  “心意臣都领了。”
  “但那群人下药可猛,陛下若是乱尝,吃坏了身子臣还要去找他们赔。”
  “陛下命贵,他们命贱。便是都捆到一起去,也抵不上陛下一个指头尖儿呢。”
  本就因乏力而带了些虚的语气,在热腾腾的褐色药汤前,竟让人觉得泛着些甜腻感。
  姜孚定了定神,难得违抗了一句老师的话,还是抿下一口。
  不苦,但有种让人捉不住实感的麻。第一滴下去就给人种又眩晕又痛苦的冲击,几乎立刻就想把身体里的一切都吐出来。
  这样的药,沈帝师曾经吃了一年有余。
  那时姜孚在旁边看着,见老师状似随意地捧起药碗慢慢饮尽,神态从容比得上品茶。
  他还以为药也许能不苦呢。
  “德王妃想见您。”
  姜孚勉强自己集中精神,说完这句话。
  “但您愿意见她吗?”
  他像个被苦药刁难过的孩子,期待着对方给出他想要的那个答案。
  第60章
  姜孚凝神看着自己的老师。
  在他说出那句话后, 室内的气氛似乎停滞了刹那。
  沈帝师搭在眉尾上的手停了,向后一顺,插进了鬓边的乌发中, 刚理顺的发丝陡然又乱了起来。
  这动作让他的姿态显得更懒散了些,整个人几乎没骨头似的俯靠在椅背上。
  他像是没察觉这有多失态, 只顺着手上动作偏头, 目光定定, 竟有些痴了。
  姜孚在袖中攥起拳。
  他分不清老师的异常是因为病痛,还是因为对他所说的事情的反应。
  但无论是哪种,都足以让他揪心。
  空气冻结着, 和皇帝的神情一样冷,找不到化开的理由。
  沈厌卿忽然笑了。笑意无比真诚,顺着嘴角一直到了眼尾。
  他的眼神依旧没转回来,粘在原来的方向。
  像赏花,像观月, 像被什么极有趣的东西吸引,一刻也不肯移开目光。
  一低下头,枕在自己臂上,他这动作显得就有些恣意了,笑声也扬起来:
  “见她做什么?我不见她。”
  这虽是皇帝想听的回答,姜孚却仍因为不明原因而皱着眉。
  “老师……”
  沈厌卿却没给他打断的机会,眼波又一转,向正前盼道:
  “德王消息好灵通, 又好生胆大。”
  “得了消息的不知有多少, 独他一个儿敢摆到明面上来说。”
  这一阵儿帝师竟一改之前的严谨守礼, 对帝王家的人点评起来。
  不知是真脱开了桎梏,还是看开了许多把生死也置在度外了。
  “也难怪陛下心情不好。”
  “——休与这群人计较, 到我这儿来。”
  姜孚看着老师向他伸出的手,鬼使神差般就要靠近,想了想还是回身取了药碗,端在手中。
  皇帝走的愈近,帝师就愈不得不抬起头看他。
  这姿势虽不舒服,沈厌卿脸上的笑意却一点也未曾淡去。
  这才比自己的学生年长十二岁的老师,将药云淡风轻地一饮而尽,拍掉学生去拿梳子的手。
  这动作显得有些轻浮了,和他齿间的声调一样轻:
  “莫梳了,都这个时辰了,我不出去。”
  其实天色仍算早,虽过了午时,可若是整天不出去似乎还是有些躲懒偷闲的嫌疑。
  再加上这柔腻的语气和二人间未明的关系,这句话听起来总能引起些狎昵猜想。
  沈厌卿放下药碗,瓷碗底儿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似乎因这点小小细节而觉着彰显了自己的状态仍好,于是沾沾自喜起来,笑得更加明媚:
  “可他们宁可遭陛下冷眼也要递消息请求,看来确实有要紧的事。”
  “把要给我的东西留下,传信人就打发走吧。”
  姜孚微微俯身,在帝师身边轻声道:
  “老师算的正是。德王妃说,有件物什无论如何都要交到您手中。”
  下一刻他就猛然一怔,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因为帝师竟忽然伸出一只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强行将他拉到了更近的距离;
  另一只手则抚上他的面庞,轻轻摩挲。
  抛开什么长幼尊卑不谈,这样的互动倒十成里有十二成像是调戏。
  即使是几日来都在毫无止歇表达爱意的姜孚,此时也不能不涨红了脸,意图挣脱出来。
  帝师却依仗着学生怕伤了病弱之人的心理,硬是将人控制在了怀中。
  沈厌卿借着这姿势,伸颈向姜孚脖颈间嗅了嗅,立刻引起了年轻学生的炸毛。
  “老师——!”
  帝师却佯装无事,语调扯得悠长:
  “都是小事。陛下近来怎的不熏香了?身上的味道好寡淡。”
  这样露骨的评价,更是摆明了的撩拨。
  姜孚意识到师长的状态不对,一时也不敢妄动,只听着对方接着胡扯。
  “还是说,陛下和臣一样……”
  “都怀疑到了那龙涎香头上?”
  这几个字不飘了,像是终于锚住了。落在姜孚耳中,则是帝师竭力才挣出的一会儿清明。
  姜孚猛地转头,脸颊险些与沈厌卿的唇瓣擦过。
  沈厌卿也并未向后缩退,只是意味不明地抿了抿唇。
  这样的反应,对两日前还在皇帝面前一再后退的旧臣来说,实在是过于不寻常了。
  “您的意思是……那蛊会引诱您亲近我?”
  沈厌卿半阖着眼皮答他:
  “是亲近身上有龙涎香气味的人。”
  “放在荣宁那时,就是针对景隆了。”
  “依我所感,似乎不是什么好东西……”
  向来教养极好的帝师花了许多功夫,才没把“下三滥”之类的话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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