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过了三四道帘子,最往里是一道门。
  没有门板,只挂着门帘。一样的颜色,却是实心的厚的料子。
  里面传出敲敲打打的清脆声音,似乎有人正忙着。
  沈厌卿想也不想,抬手掀开,叫一声:
  “师弟。”
  敲击声停了。
  门里那人敛起眉,抬眼看他,冷笑道:
  “你若再不来,我便走了。”
  第47章
  二十二探头进去, 见此人深色衣服,几乎融进墙角影子里。
  眉毛很细,眼尾朝上吊着, 两颊消瘦,一副很不好相与的面相。
  此时冷脸对着来人, 与沈帝师脸上的欣然笑意形成了鲜明对比。
  “师弟存着抱柱之信, 我这个做师兄的, 怎么敢不来呢?”
  房间中间有一圆形小炉,里面的东西闪着金红色的光,热意灼人, 令此处比外面燥上许多。
  姚太从本一手攥着镊子,另一手捏着个长柄簪子,银光灿灿,很是精巧。
  见了沈厌卿,也不修不雕了, 停了动作,随手将那物件丢进熔炉里。
  炉中温度极高,银子落进去,只消半刻就化成了水儿,亮亮地滚动起来。
  二十二“呀”了一声。
  姚伏缓缓站起——这地方实在逼仄,一个不慎便会撞到头——与沈厌卿肃然对视:
  “你从不在无事时找我,说说,要我干什么?”
  阔别许多年, 二十二本以为这两人多少要叙叙旧。
  不说是执手相看泪眼, 那么多往事, 爱爱恨恨的都绕成一团了。
  到最后,几千几百同门只剩他们二人, 在这狭小的屋子里见一面,难道不该慨叹么?
  二十二本以为,一见面就要动刀子的。
  谅对方也不敢——
  她悄悄摸了摸腰间的刀,笑了一下。
  姚太从连正眼也不给门帘后那小姑娘,只盯着沈厌卿的脸,讨一个清楚的答案。
  沈厌卿做了个极轻的蹙眉的动作,像是怪罪对方这问题太过唐突。
  落在几人眼里,都有些矫揉造作的嫌疑。
  此时他的一举一动,与在皇帝面前,在囚徒面前相比,又是另一副模样了。
  “师弟果然懂事……师兄当年留下你,总不能白留。”
  “前几日有人意图不轨,在仁王府险些伤及陛下。”
  “陛下不高兴了,叫我想法子解决。”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想来想去,还是托给你最妥当。”
  沈厌卿叹了一口气,偏开头,炉中的火光灼得他眼睛疼。
  十成十是一副被逼无奈的柔弱模样,一点也不见身处高位的威风。
  “他们可打着惠王的旗号,又要拖你下水。”
  “这样的事,你竟看的过去?”
  姚伏哼了一声:
  “有什么看不看的过去的,在这蹲了几年,什么事都看过了。”
  “你能耐,张张脸都记得清楚,一出手就能将人制住。”
  “——还要我做什么?”
  他语气仍是颇为冷硬,却没有提过不帮,态度只在这中间混着。
  沈厌卿听了这话,神色更加为难,似是演投入了:
  “他们果然与你通过气。”
  “师弟不投他们,自是对陛下有一份忠心恒心,我替陛下领了。”
  这话很僭越。
  领就领,什么叫“替”陛下呢?
  听起来有几分以下犯上的心思,很不妥当。
  可是在这做了皇帝十四年老师的人这儿,就显得正常无比。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大概也算一种恃宠而骄。
  二十二算是发现了,沈帝师在陛下面前句句真诚,可一到了外面,就摇身一变: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技巧,在他这可谓是炉火纯青。
  究其根本原因,还是陛下信任……
  君臣一同心,做事就方便了许多。
  沈厌卿上前一步,牵起姚伏一片衣角,接着道:
  “师弟你明事理,又是个有福的。”
  “你看你,在这只能偷偷摸摸穿紫,空有志向,都湮在这了。”
  “既在这等我两三年,我也不能让你白等。”
  “师兄答应你,保举你。”
  “等你一回朝中,定能长长久久伴在陛下旁边……”
  姚伏瞳仁一动:
  “我伴驾?”
  “有你在这儿,谁能站到陛下旁边去?”
  “还是说你——”
  沈厌卿适时抬袖,咳了几声。
  虽轻,却能听出并非故意作势,岔住了一样,确然是身体有所亏损。
  二十二一惊,要扑到前面去问;
  姚伏却比她动作更快,翻过沈厌卿手腕把脉,双眉紧锁,神色再不复刚才的游刃有余:
  “怎么回事?!”
  “你从文州回来,我以为你是找到解法了,怎么如今还是这样?!”
  姚太从在明子礼死时虽被隔在外面,跑的又快,不知其中底细。
  但在皇子身边侍奉多年,他也能猜到先帝必有后手。
  早在听说沈少傅身体似乎抱恙时,他就隐隐有所猜测;
  但后来沈厌卿竟全头全尾在文州度过了那许多年,他也就松了一口气,不知是喜还是叹:
  他这师兄,办法向来多,居然连先主上设下的重重死局都能逃开。
  前几日听人暗地传信,说在仁王府见着了,则又有另一重惊叹。
  自古以来,君与臣的关系少有能善始善终的。
  更何况是沈厌卿这样做事。
  故意做的无度,趁小皇帝年轻把什么事都把在手里。
  小皇帝年幼时无论领情与否,长大了总会反应过来的。
  哪个做帝王的愿意被人看管着呢?
  他这师兄也喜欢作践自己,知道该适时退场。
  面对外人指责向来顺水推舟,从不做为自己开脱的事。
  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照着大奸大佞去做。
  整日阴阳着脸,把人缘败了个干净,到底造成了崇礼二年初的那一局。
  可小皇帝竟一点也不在乎外面那些伪饰,真排除万难,把人接了回来……
  他也曾以为,皇帝准备卸磨杀驴。
  还在奇怪文州之事尚未解决,难不成又有了新的合适人选?
  今日见了沈厌卿这幅有恃无恐的样子,才知道这几日来,皇帝大概还把他当帝师奉着。
  沈厌卿话里话外的意思也都是:
  他在陛下前尚说得上话,在外的孤魂野鬼该及时抓住机会。
  姚伏按着那衰弱的脉象,越听脸色越是阴沉。
  他还来不及从过往中将思绪拔出来,找到个合适的语气,既不太亲近也不能太无情,却又听沈厌卿哑声道:
  “我近几日越发嗜睡,精神也不好,心里就明镜儿似的。”
  “眼下我这身体,就跟崇礼初一模一样,衰弱下去的进程还更快些。”
  “纵使一再强撑,也做不了什么事。”
  他语气又低又轻,渐渐竟带上些哽咽的意思。
  “陛下枉信我,我却不能长久伴在君侧。”
  “看别人到他近处去,我又放不下心……”
  这曾贵至二品,站在皇帝身边许多年,金贵得无人能比的帝师,此时放下了架子,哀求般望向小银铺的匠人。
  “我知道你有多少才华,也清楚你的志向。”
  “当年认错了主,落得那样仓皇的下场,难道你就真的甘心?”
  二十二噤了声,悄悄站到外面去了。
  姚伏紧了紧后槽牙,神色变幻莫测。
  他是知道他们这群人的本事的。
  骨子里都冷到了极致,命里就不沾几分人情,哭笑都从不随心。
  眼泪或是什么别的,都是做戏用的工具;
  凡是有用的手段,没有不敢用的,把所有人都当成算计的对象。
  他这师兄骤然做个要哭的样子,想来也没多少真心,只是要逼他一把。
  可那些话,大概也没有半句虚言,句句都是实情……
  他想要停下来想想,沈厌卿却不给他时间:
  “你要想好,人生能有几次机会呢?”
  “明师兄去请你算一次,惠王失势算一次,若我忝颜,将此时也算上一次……”
  “常人一辈子或也只有一次的大机缘,你这就碰上三次了。”
  “虽说你有福,可怎禁得起这么挥霍呢?”
  沈厌卿脱开姚伏的桎梏,反过来抓住他的手,不许他避开眼神。
  “你还挂怀旧主么?仍介意师兄做的那些事么?”
  “要是你心里放不下,我去明师兄坟前,多上三柱清香,与他讲过……”
  “我们这些人,虽然命贱,可总归是为了社稷。”
  “你这明珠一样的才学,谁见了能忍心令其蒙尘呢?”
  姚伏略过他那些多余的铺垫,抓住了紧要的点:
  “明子礼哪里有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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