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有字诶!”
“写的什么?”
“我瞧瞧……”
粉衣的暗卫转回身去,竟在墙上窸窸窣窣抠起来。
沈厌卿凑过去,看清了那是一块用蜡封上的凹槽,清出来的地方隐隐露出些刻痕,像是文字笔画。
这样黑灯瞎火的环境下, 亏得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用火烤一下呢?”
二十二头也不抬, 回了一句这样快些。
她指甲上似乎装了什么尖利的附件, 刮起软蜡来速度飞快,一顿不顿。
“景……宁……唔……”
她嘟嘟囔囔念着。不过一会儿, 有字的地方就都清了出来。
刻痕里不知嵌了什么漆或是墨进去,竟呈出一种鲜亮的青蓝色。
就好像有人刚书写上去,墨还未干,在彩光映照下转身,执着笔看向他们。
“景隆朝康荣宁雪,敢谒后世君子。”
……
鹿慈英弹罢一曲,呵了呵手,捧起搁在琴案上的暖炉。
文州那一年竟下了雪,细细小小的,绒似的落在地上,也积不住,反倒闹得天气湿冷更甚。
皪山上的房屋本来有意仿作旧时隐士的竹居,搭得十分清凉透风,那时反而成了累赘。
仙人惯来会装不畏寒不惧热的仙姿,除却衣服多了几件,一点不见哆嗦。
沈参军则是北边来的,不觉得冷,但怕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水汽,整日坐在炭火边烤着。
鹿慈英平日里弹琴的地方叫枕流居,设计奇特,引了一曲溪水入室,日夜流动不歇。
溪底的卵石都有意布置过,水声怡人,与琴声相伴而鸣。
室中有茶台,竹斗,煮茶时就随手舀水,甘甜比得上藏了几年的竹尖清露。
又置一凉榻,横架在曲流上,令其从枕下穿过,躺下就可沾些清凉冷气,听着溪声入眠。
沈厌卿起先笑这是故作风雅,可登进许多才子梦中游历的仙山幻境,可真宿在这里一定吵得无法闭眼。
谁知试过一次,竟真睡的安稳无比,似乎还做了香甜浅淡的梦。
沈参军也就不再多言,安心在这里听琴。
但那都是春秋好时节中的事,冬日在这儿,连溪水涌动得都缓了,弦变得又冷又涩,拨弄出的声音听起来煞是不情愿。
连鹿慈英都自嘲,说琴冻得痴傻了,不认识他了。
沈厌卿则道:
那就用厚布裹起来,放到暖和的地方去,让它缓上一缓,不就好了么?
鹿慈英则说:
琴可不能一日不弹呀。若是干了裂了,脆了潮了,便要屈死它了。
鹿慈英自会说话时就会弹琴,自会弹琴就未停过一日。
这其中有多少神话演绎的成分沈厌卿不愿去想,但其操琴的技艺确然是在他听过的所有人中最为高超的一个。
皇帝的乐师、京城的花魁、二皇子的侧妃,都比不上这位山林中的隐士。
在慈英太子手下,弦只要一动,便真能教人领略到昔年高山流水旧时的风采。
沈厌卿说这是让他长了见识,鹿慈英却摇头,微笑道:
“并不曾有他人听到过。叔颐能说出来,是因为你就是钟子期。”
琴声里有孤鹤,有凤鸣。祥瑞的鸟拖着长羽在空中周游,伸长颈子求取自己的知己。
神王的太子在深山中弹了三十年琴,终于等来北方坠下的官星。
沈厌卿问:
说的这样有缘,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呢?
鹿慈英答:
有些相逢本不需要原因,叔颐难道不信?
沈厌卿确实不信。
但他在皪山一日,文州就稳当一日,前朝的皇亲们也就离融进新朝更近一日。
秋天时有一群人下山去了,在州府安排下得了新的生计,只偶尔回到山上集会。
慈英太子教正像一块雪地里埋着的冰,缓缓消融着,可是动静很小,谁也不惊动。
鹿慈英也不阻拦。
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双方都满意,倘若这样潜移默化下去,文州太守不久便可重返青春。
鹿慈英知道自己这些言语多半又被当成了教中书本上的胡言乱语,也就笑一笑不再提。
这在友人面前只着常服的仙人放下手炉,收好了琴,顿了顿又开口:
“叔颐确实是与我们这些人不一样。”
“我们都像柳絮浮萍,飘到哪就是哪的了;叔颐却能下心思,抓住自己要的东西。”
沈厌卿知道琴一收起来,便到了离开这冻人的地方的时候,于是执起水壶将火盆中的炭浇熄,拨掉最后的几点火星。
“慈英似乎意有所指?”
鹿慈英没有字,他也只好称名。
居士抱起琴,扎好了束绳,笑眯眯道:
“叔颐聪慧,我不过忽发灵感,想要再问一个问题。”
他的视线从友人脸上划过,最终停在鬓边。
“——叔颐左耳上这个蓝玉的坠儿,原本是个什么器件?”
沈厌卿手上动作停了,扔了夹子向后一靠:
“用什么换呢?”
鹿慈英敛了敛笑容,偏开目光作思考状,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出那个回答。
沈厌卿心道,这是已有些了解或是猜测,于是要拿出些沉甸甸的实事来了。
琴袋上的流苏往左摆到第二十二下时,着靛蓝色布衣的隐士下了决心。
他抬眸,定定看向对面的弃臣。
“我教的创立之人,正是家慈。”
……
沈厌卿推开石门。
门上没有机关锁扣,门轴也仍能利落滑动。
看来荣宁没有防后来者的心思,这地方留存至今应当也没有闲置太久。
二十二琢磨着前头的石刻留字,在他身边叽叽喳喳道:
“她好细心!还特意说了这是她建的地下宅子,和后来继承上面的人没关系。要不然,若不是仁王殿下接着——咦。”
上面若没有改作仁王府,若不是仁王没有住过一日,猝然发现下面有这么大一处地下建筑,恐怕谁遇上都要倒霉。
纵使当今圣上再能明辨是非,也不得不有所怀疑。
但荣宁长公主是怎么算到今日的呢?
二十二挠挠头:
“不对呀,她早知道要改朝?”
若是前朝正常往下传,给了亲族子孙,似乎也没必要用那些急于帮人撇清关系的词句。
可是若知道江山改了姓,又为什么要护着不认识的,夺了自家皇位的人?
沈厌卿不做声。
他也在想。
鹿慈英这一脉,行为举止向来与常人有所不同。即使六七年过来,他也时常转不过来。
更遑论隐在幕后掌局的荣宁。
她想要做什么?这对姜孚有害吗?
门后是一道青石屏,上下接着天花板和地面,挡着来者的视野,使其不能一眼望到后面的景致。
但往旁边看去,石屏后竟露出光亮来,煞是吸引人。
后面有灯?
和灯光一起的,是更加响亮的奏曲声。涓涓如流水,与他在皪山上听过的有几分相似,但少了人力造出的情致。
二十二接着往前探路,跑过去又探头回来,招招手,示意前面没有问题。
她脸上带着些惊讶和兴奋,不知是看到了什么。
跟着皇帝,还有什么没见过的新鲜东西吗?
沈厌卿跟着她穿过去——
视线陡然开阔。
满室的灯烛,照的这地下亮得如白昼一般;满庭红绿,燕莺穿柳,与地上的花园景致全然重叠。
可是再凝神看,又不是鲜活的草木,而是一匹匹绘了彩的熟绢。绘图者心血所注之处,竟做出了以假乱真的效果。
乐声交叠起伏,仿佛真能听到鸟禽鸣叫。
他见到了先前在地面上听到的滑轨,看来这些灯火也都是他们那时点燃的。
引燃用的液体烧的很干净,没留什么炭黑颜色。
轨道尽头是一只小荷花缸,不知是什么宝器,水竟还没有干透。
多出来的油和火都落进去熄灭,护住了这里挂着贴着的山水草木们,不至于连客人还未迎就作了灰。
没有落款。
作画的人,一个题字也没有留,好像生怕多余的朱墨会害了苦心造成的景。
中庭是一方小石桌,两只石凳,桌上没摆东西,像是腾出来给客人放灯笼。
放眼望去,好像各处都严丝合缝,找不到一点接下来的去路。
二人小心摸过探过,触到的也是结实的石壁,没有什么格外凹凸的地方。
但,任是用头发梢想也知道:
前朝末代摄政的大长公主,掰开自己的对镯,留下那样的寄语,花费如此心思人力在地下造了这么一处……
怎么可能是单纯的闲情雅致?
第34章
沈厌卿尚在对着画中的牡丹走神, 二十二已经掏出了根碳条,在石桌桌面上写写画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