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沈厌卿无声叹了口气。今日穿的又是新衣服,料子软而光,轻薄非常,不知道又是一匹几十金的供品。
  他不好当人面换衣,就直接穿在了睡袍外。虽然也是素白的,与内衬差不了多少,还是觉得有些暴殄天物。
  皇帝孝心重,连带着对师长也一样用心。是好事,但错就错在都用在他身上了。
  若是当时换别人来……
  他的同门们是不行了,个个都是缺心少德的,他自认没人能比他尽心。
  但若是从前朝提几位大儒,担着原本的高位,兼一下侍讲学士,说不定……
  他偷偷偏头,打量了一下姜孚,正巧撞上对方目光。
  “老师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对,他要想什么来着。
  但这太大逆不道了,不能说出口啊。
  在姜孚以一个不高不低的角度扬起嘴角,朝着他微笑的瞬间里,沈厌卿脑中闪过一句话:
  若是真落到那些老古板手里,不就更养成个小老头了吗?
  所以说,姜孚此时已是最好的样子了。
  他一个小人物的功功过过何足计较。
  姜孚能有今日的风范,便是他只有个唬人的假的名头,也觉得十分满足了。
  第28章
  仁王府里也是一片春景正好, 只是不见人气。
  仁王,这位先帝的长子,虽生在帝王家, 亦不缺才华能力,却对权势毫无兴趣。
  年少时只闷头读诗读文, 到了封王立府的年纪, 竟硬是辞别父亲兄弟, 跑到京郊的山寺里躲着去了。
  无论如何,只是不肯与兄弟们争皇储的位置,先帝没少为此头疼。明明是谁都想坐的位子, 怎么倒像是谁逼着他了呢?
  好在没愁多久,三皇子七皇子等一众就热热闹闹打起来了。
  先帝也就不再纠结,顺势同意了大皇子出家修行的请求。
  因着他为人宽厚,与兄弟仁爱,得了一个“仁”字的称号。
  不过这仁王府却是自立成以来空度十几个春秋, 一日也没有逢过其主。亭台楼阁都添了些岁月痕迹,愈发显得寂寥。
  本朝之前,这里曾是荣宁大长公主康雪的宅邸。据说极尽奢华,金翠铺地,锦缎作障,一座院子可抵得上半个国库。
  不过,谁也没真亲眼见过。
  眼下所见景色也没那个意思,不过有些平常的楼台花树, 不知是翻修的时候斫去了还是传闻有误。
  府中提早清理好了, 下人们都被打发回家去, 休一天假,只留了个总管迎驾。这总管穿的很正式, 看着却不像个有出息的,回话时磕磕巴巴,头几乎要低到地里去。
  皇帝只顾领着帝师往前走,打发安芰去应付他。那人跟在后面,战战兢兢报着情况:
  “也不知道陛下要找什么,奴才只是让人把各个地方都封上等着……”
  安芰奉上当年施工时的图纸,沈厌卿接过来展开,隔着帷帽的纱帘看不大清楚。姜孚凑过来,帮他掀开一个小角:
  “您以为我们应当先去哪呢?”
  帝师本来对此事没报什么希望,想着早些放弃早些回去,不耽误皇帝做正事就是。乍被一问,更不知该怎么答。
  他歪歪头,越过那白纱的底边看向姜孚:
  “……臣也没什么头绪,不如先逛逛看看?仁王府的建筑有名,臣也是仰慕许久了。”
  按说他做少傅时就没有去不得的地方,但因为某件事情,他对仁王相关的东西一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敬而远之。
  至于得知鹿慈英身世后对荣宁的旧宅产生的好奇,则又是另一件事了。
  姜孚欣然应允,将图纸拿过去卷起来,好像真一点儿不在意了。沈厌卿兀自奇怪,却见姜孚收好了卷轴又向他伸出手。
  “这路不平,隔着纱又不方便,我牵着您吧。”
  沈厌卿往前看看,石板路扫得反光,就是闭着眼睛也未必摔得着,不禁失笑:
  “那就多谢陛下——”
  姜孚这睁着眼睛瞎编借口的能耐是越来越长进了,牵就牵,绕弄着做什么呢?但毕竟是自己的君主,不能戳破其心思。
  二人挽着手向前,正是各样花都开放的季节,一时间竟像是回到了奉德十二年初见时。
  一样的春日,一样的春景,故人仍在,旧情不改,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
  白玉兰盛放到极致了,到处铺着袭人花香。紫玉兰还尚是骨朵儿,瘦棱棱地立在枝上。
  桃李栽得不比披香苑多,不甚显眼;叶子树倒都是新绿嫩绿,一副万物生发的景象。
  姜孚本以为会见着些佛堂之类的建筑,转来转去,竟连一个带释家印记的构件儿也没见着。
  这下心中才信了长兄与家里一直不睦的说法。仁王府看起来体面,却是个无主的空架子,只这么立着等待更替主人罢了。
  他又想起京郊那座空荡荡的明光寺。
  当年他满怀希望爬上去,却一点儿人烟也没有见到,才懂了老师欲言又止的阻拦究竟是什么意思。
  崇礼二年的分别或是那时就埋下伏笔了——因为他们开始有互相隐瞒的事情,再不是两个毫无间隙叠在一块儿的心。
  他几乎能想象出帝师的语气:
  事情就是如此了,请陛下自己看吧。
  待他查清了那是件多荒唐的事情,有着多仓皇的结局,才明白了母妃宁可抛下所有也要挣出这囚笼的原因。
  奉德崇礼两朝不过短短二十余年,见不得光的事情已堆满了仓储。
  天子的居处一尘不染,却到处都溅着血腥。
  他比母亲稍幸运些……他有老师。
  姜孚握紧了帝师的手。
  帝师轻声问他:
  “怎么了?陛下。”
  他不想隐瞒,低声回道:
  “想起了些大哥的事情。”
  沈厌卿叹了一口气,示意安芰把外人带下去,才稍稍回身,安抚似的捏了捏姜孚的手。
  “求仁得仁而已。”
  “都过去了,陛下万莫为此太过忧心。”
  ……
  先帝的大皇子,姜齐姜采薇,其实早死在了奉德十三年。
  那也是所有蜉蝣卿最后一次齐聚。
  他们私下把这件事做了些诗意的美化,起了一个名字,叫做——
  “明光泄”。
  一个“泄”字,是在说:
  有人识出了他们这些草木的命。
  因此这人虽死了,尸首也不知埋在何处,他们却依然愿意在心里留一个位子。给这不识好歹,竟肯为他们说两句话的“知己”,作一份小小的纪念。
  ……
  灯明明很亮,他们却好像都被阴影没了顶。帷幔后两个人影,一立一跪,又传来先帝压着怒气的声音:
  “你把他们一个个搜罗来,是要教我些什么吗!”
  帘外跪着的少男少女们互相看看,都是及冠上下的年纪,面对这样紧张的情景却沉稳得很。不过是没料到同门能再聚的这么齐,眉间带着些讶异之色:
  怎么回事?谁说的呢?
  跟着大皇子那位是最先出师的,做事竟这样不仔细么?
  跪着的那道人影伏下身去,叩头不起,刚发了一个音节,却被另一人打断:
  “与夷哥无关,儿臣也绝无冒犯父皇的意思。”
  “儿臣只是觉得,此计有悖人伦,万不可行。”
  先帝中气十足的声音又从帘后传来:
  “你若是肯接这位子,管着你那些弟弟们,我又何必做这些多余的事!”
  这就不是他们该听的了。
  蜉蝣们都把头低下去,看着地板装聋。
  姜齐却摇头:
  “儿臣背不起这些人命。”
  “无论所为何事,而今最要紧的是将他们撤回去。”
  “即使不能照着清白人家的模样生活,至少也该有个体面的安排。”
  “………………”
  沈厌卿觉着,先帝该喊那句“大胆”了。不过他耐心听了半晌,先帝竟什么都没有说。
  帘里跪着那人抬起头,打破了这死一样的沉默:
  “都是草民的错!请陛下、殿下降罪!”
  罚他什么都行,只是不能让他死。他若是死了,外头跪着那些同门便都会即刻扑上来,把他的主子撕的一片儿都不剩。
  他们这些人,互相最是了解……
  先帝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姜齐,我不明白,你是怎么想我的?你是皇子,是我的儿子,何必做这些事?”
  大皇子平静答道:
  “便请父皇当儿臣是自私吧。”
  “天生黄鸟,一巢数卵,为的是保全天性伦理,同胞间可相互翼蔽。而今父皇要弃却其他,仅留一子,这恐怕不是长久之计。”
  “争的是他们,与你们兄弟何干?”
  “如此为事,唇亡齿寒。傍身护卫的客卿死了,皇子又岂能孑然独存?父皇明明清楚。”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