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做的很好,新帝还需要些日子巩固根基,在那之后你就最后一次尽忠吧。
  “仁王府或有解药的线索……”
  “但何必去呢?陛下。”
  姜孚突然觉得,他好像一直没能走出六年前的那个上元夜,那场送出京城十里的送别。
  他踏入一个又一个循环里去,走进一个又一个死局,每次都像这样,连一片灰末也捞不到。
  沈厌卿走的太快了,又不回头,他追追赶赶,竟留不下半片衣角。
  那片巨大的乌云飘了七载春秋,终于结成雨落下来。于是他也终于发现,多年来的准备连一滴雨水都挡不住。
  姜孚本来平心静气了许多年,此时竟有些恼怒起来。
  他伸手,把那衣襟抚平了扣好,指尖擦过刺青,听见沈厌卿轻微地“嘶”了一声,才觉着这人有了些生气。
  他靠的更近,不去理什么信纸或是姜汤或是掉落在地的披风,只是凭心意与对方额头相贴。
  他轻声,以自己能做到的最轻的声音说道:
  “仁王府还是要去,是我要您去。”
  “至于师叔师伯们的事情……可有什么统一的名号么?既然老师心中念着他们,我愿意为他们立碑纪念。”
  帝师闭上眼睛不看他,于是他因为这代表着慌乱和动摇的反应又自心底生出些喜悦来,放松了紧扣在对方肩上的手。
  “没有。但……”
  但那些连真名也没有的棋子们,曾在玩笑中无意为他们这注定荒唐的一生做了概括:
  命如芥草,蛰伏数年。
  为师长,为客卿,为侍从,为众生万象。
  只为欢唱一朝,随后就化成灰烬,再不留存于天地。
  ……
  为何不称一句“蜉蝣卿”呢?
  第24章
  ……
  “我只好奇一件事。”
  白衣的侠客拿刀柄敲敲桌边, 大马金刀地一坐,左手支着脸,盯着对面的司兵参军。
  “沈厌卿, 你怎么还活着?”
  她无视旁边前朝余孽的惊讶,也对沈参军的尴尬无言不甚在意, 只是又敲了敲桌面。
  “说话呀!沈帝师、沈少傅、沈……”
  本该安安静静躺在帝后合葬陵的“先太后”连着念出这位谪官的许多称号, 听得沈厌卿几乎要把头低到地里去。
  “回……回大侠, 此事微臣也不甚清楚……也许是出了什么差错……”
  本以为命不久矣,才赌了一把上了皪山这条贼船。
  沈厌卿最初不过想着,若是事情没做成, 他死在山上,也算是给圣人留了个遣兵过来的借口。
  谁知身体状况竟日渐转好。鹿慈英态度太好,他找不到机会下山,最后竟荒唐地在这长住下了。
  不知京城那边怎么如此安静。放在几月前,早就铺天盖地的折子压进御书房, 要让他这厚颜无耻的罪臣再滚远些了。
  可是现在连个信儿也没有。
  难道都被太守好心挡回去了?他们有这么深的交情吗……
  杨琼冷笑:
  “胡扯。”
  “按他的打算,你该活不过元年的,小十二家的你都动手慢了。”
  “如今看你面色甚是红润,难不成是京里那群缺心眼的成天’祸害遗千年‘’遗万年‘地祝你,真把你养出什么仙身来了?”
  沈厌卿擦汗:
  “罪臣绝无此意。答应的事总得做到,臣知道的……只是文州眼下还……”
  他有点不好把“担心慈英太子教起事谋反”这句话当着旁边人面前说出来,毕竟这些日子还吃了人家许多米——但这并没耽误他在回京的密信里往精细了写。
  鹿慈英也不说话,只微笑, 手上极速往身上挂穿着翡翠珠的红线。这位贵客来的太急, 他一点儿也没扮上, 眼下一身布衣,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比见到有人往他塑像前面供半烂的果子还难受。
  “行了, 没空听你们那套死来死去的歪理。混都混到今天了,多少还是把自己当个人吧。”
  杨琼摆摆手,打断沈厌卿的一连串请罪之语。
  “他有他的安排,我有我的考虑,又不是总得依着他的。”
  饶是沈厌卿这出类拔萃的口才,此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低着头唯唯称是。
  杨琼在先帝面前素来淡泊如水百依百顺,眼下竟隔空和个死人争起来了,他从未见过贵妃这幅面孔。
  要不是对方能准确说出他身上套着的那些旧事,容貌语气又作不得假,他险些怀疑是有人不要命地冒充本朝第一位太后,闲着没事跑来离京城几千里外的文州山上骗他玩儿。
  “别走神!”
  杨琼叫他一声,手按上刀柄。
  “沈厌卿,你听着:他信不过你,我却想看看你有多少造化。”
  沈厌卿压下心中震惊,尽可能减缓自己抬头的速度,如此小动作自然瞒不过在宫里厮杀了十几年的杨琼。
  见沈厌卿明明十分惊喜,还要装作这幅不情不愿不想活的样子,她自鼻间发出一声嗤笑:
  “我不和你绕弯子。那蛊虫是那件事里截下来的,藏在荣宁的随行辎重里,拿一个小玉匣子锁着。”
  “本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废了许多事敲开了,却是个干巴的死蝴蝶——他吓得险些把匣子丢出去。”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顿了一下,咯咯笑了两声,声音如少女般清亮。
  “那时候人都杀完了,想问也没处去问,只在匣盖里摸见几个暗字,说这死虫子是害人用的。好处是能令人慢慢衰弱而死,又查不出原因,背后凶手就可完全隐去自身痕迹。”
  “啧啧。”
  她看向鹿慈英。鹿慈英不明所以,回以礼貌的微笑。
  “你母亲真是天才啊,是吧,小康?”
  鹿慈英的笑容凝住:
  “夫人是如何知道……”
  杨琼抬起手看看自己本色的指甲,干干净净,修剪的正好。她因此很高兴,提高了些语调,漫不经心回那装神弄鬼的少年道:
  “康雪说过她有个儿子,还要我替你陪她赴刑。再者,你长得与她不是一模一样吗?”
  在满朝文武绞尽脑汁试图查明慈英太子身份时,所有人都忘了,本朝还真有几位见过那位大长公主的人——不过要在答案揭晓前,把这二人联系在一起似乎确然有些难度。
  一来先帝后加上老忠瑞侯“都”已经魂归杳冥;二来杨戎生算个君子,注意着男女大防,没多留心,处死荣宁的时候他又在换班休息;三来……
  忠瑞侯一直老老实实在侯府里蹲着,光是见一副多少失真的画像,如何认得出来?
  又不是每幅都有正堂的那么精美。
  鹿慈英此时才有些信了“自己母亲舅舅栽在此人手中”的传奇故事。他捏紧手中翠珠,仍试图找补回来:
  “夫人睿智,但在下的原姓并不是’康‘……”
  “有什么分别?天下最好的男子,到她那里也该倒插门。”
  一时间鹿慈英、沈厌卿两位朝廷公敌都哑巴了,算是领教到了这位能从深宫里全身而退,还能孤身佩刀闯荡江湖的太后娘娘的厉害。
  也许只有真正站到过顶端的人,才能这么随心所遇的说话吧……
  反正他们大概是不能的。
  “打岔了,回来回来。”
  “前年事情定了的时候,姜孚还太小,有的事情留个尾巴不方便。我们商议后觉得不好直接赐死,还是得先留沈帝师一条命。”
  “至少……嗯,得撑到元年十月朔日吧。”
  她眨眨眼,好像讨论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晚上吃什么、要用什么火候。
  沈厌卿忙着因为那句嘲讽般的尊称汗颜,也顾不得管自己究竟需要几成熟:
  “是,微臣那时确实衰弱……”
  衰弱得走不了路,咳得说不出话,经常与人说着说着话就两眼一闭昏死过去,偏偏吊着半条命死不了。
  太医院的药材基本全倾在他身上,小皇帝下了死命令要医好老师。
  有的太医常见面后与他混熟了,还偷偷给他看自己准备的骨灰罐——若是不慎一个手抖让沈帝师过到那边去了,被罚的灰飞烟灭,好歹也算有个归处。
  帝师的病对外始终保密,因此外面还以为是沈厌卿在逞威风的时候,其实大部分事情都已经完全过渡到小皇帝手里了。
  沈厌卿每天做的,也不过趁清醒的时候动动笔,指挥新帝的暗卫们挖门盗洞地去各个皇子家清理门户。
  即使姜孚不吊着他,他也不敢死。
  若是自己先那些师姊师妹师兄师弟们到下面去了,剩下的草棋子一蹦跶,朝廷里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
  别的不说,明子礼恐怕要抱着头笑上三天三夜,说他是普天之下最为滑稽之人。
  他生来是要为姜孚扫清障碍的。障碍没清掉,他先死了,算什么事呢?
  沈少傅合上门,谁也不见,连宿大夜加班加急,记人命的账簿写的飞起,愣是咬着牙硬撑出了许多个月。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