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上代老夫人,杨驻景的曾祖母想念儿子,居然跟着押送军粮的队伍一起到了前线。
  说危险倒也没多危险,毕竟在这驻扎了半年多,大多数人连家都快安下了。
  一老太带着一小孙女儿,加上几个家仆,在军营竟如入无人之境,顺顺当当到了杨将军的住处。
  小孙女杨琼手里捏着一把路上摘的蓍草,顶花儿上还带着露水,进门便很慌张地嚷起来:
  “阿耶!我方才给你算了一卦,结果不好,你千万要小心!”
  杨金风见了小姑娘,本来又喜又爱,奈何情况特殊,听到这句话不得不警惕。
  他蹲下来,慈爱地摸摸小女儿的头:
  “阿囡真是懂事。与阿耶说说,是什么样的卦象?”
  “我依着书上解的。”
  “书上说,阿耶的周围突然出现了大奸大恶之人,要赶快清除掉!”
  “若是放任着,老天爷就会连阿耶一起降罪,再连着阿耶的家人亲友——!”
  小姑娘水灵灵的眼睛紧盯着爹爹,两条细而弯的眉毛绞在一起,好像怕杨金风下一秒要化进土里:
  “我前几日还算到,阿婆今年里有一大劫,须得十分小心果断才能躲过……”
  杨金风闻此大惊,女儿刚到,不知道废帝拘在他这里,为何说出的情形却如此准确?
  废帝暴虐,天怒人怨,上天不忍百姓受苦才派了主帅来拯救社稷,自然要对废帝降罪。
  可是他一片忠心耿耿,一路跟到这里,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本以为捉住了人是立功,现在怎么反而要跟着这些蠹虫倒霉呢?
  若只有自己也好,还有自己的老娘亲,一把年纪走这么远的路,本指着这次给她挣一个诰命夫人……
  好吧!
  为了忠,为了孝,哪怕是为了自己,后院那几个俘虏也必须得死了。
  但杨将军依然心系主营,不敢妄动,一再发信出去,言辞恳切非常:
  将士们恨这些德不配位的祸害已经恨的咬牙切齿了,更何况天下的百姓呢!
  请主帅一定要披坚执锐,解救京城里的人,替代这昏君成为天下共主呀!!!
  一个时辰发了二十余封,依然毫无回信。
  杨将军按住连连谏议的军师们,只说,再等等,再等等,转身眼含热泪饱含深情地望向主营的方向。
  等来等去,等来了天有不测风云。
  临时安置废帝及其随行的居所,当晚悄无声息走了水。
  有人发现时,早已积重难返。数间房屋竟烧得干干净净,一面完整的墙也没留。
  杨金风大为震惊,只来得及遣人拖出里面烧焦的骸骨一一点数。
  所幸身量衣饰早登记过,对应下来一人不少,这一伙人确确实实是被天爷降罪死了个干净。
  调查起火的原因,果然是天雷。
  众人喜极而泣,感慨正义之师深得上天庇佑。
  杨将军差人就近砍了一颗梨树,粗粗钉成个棺材盒子,把废帝的焦尸丢进去,派人快马拖到主营。
  另附一封声泪俱下的请罪折子,大意是:
  自己是个粗人,蒙主帅不弃才在乱世中苟全性命,现在一时不察竟出了这样的事情!
  但是既然是天火所致,就说明上天是站在我们的这边吧云云云云。
  字里行间几乎以头抢地,过错全是自己的;
  而之所以发生这种事,一定是因为主帅的德行感动了天地,要帮助大军不伤一分一毫就进入京城。
  还把杨琼以蓍草占卜的事情写了进去,一度声名大噪,成为军中传奇。
  ……
  杨驻景听自己爹慷慨激昂地讲解杨家发家史的时候,在这里提出了一个问题:
  “火情那么乱,怎么不怕少人或是掉包?先帝有这么放心祖父?”
  二代忠瑞侯杨戎生神秘一笑,给出了一个很血腥的答案:
  “头都砍掉了,要怎么跑?”
  三四十人,先查验后动刑,一个一个,竟砍了一整个下午。
  先帝远见,早在第一封信时就秘密赶到杨将军的营帐,确认了这些人的身份。
  又亲自监督着将这些残贼扒下衣服记录全身的特征,精细到每一颗痣,每一片指甲。
  再用烙铁和刺青做下数种标记,才扔回牢里。
  如此把人当牲口养了数天,杨母和杨琼到位,收了天意,才终于可以处刑。
  砍头那一天,所有人犯又被认认真真验了一遍。
  男子在院中,女眷在室内。
  因人手不足,年仅十二的杨琼也搭了手,跟在祖母后面,对着书册上的样子一个个摸过那些女子脸上的刺青。
  她面对哭哭啼啼抑或恶言恶语都毫无反应,倒真有几分像那传说中摘草就能卜明天下大事的神童。
  窗外哭声震天,细心些听还能听见血从颈子上喷出的声音。
  院中的地被血染的透红,怎样泼水都弄不干净,一地黏黏糊糊。
  杨戎生砍得累了,换班下来在廊柱边休息,一转身却见自己的三妹妹站在柱子后面,颇有兴致地观赏着眼前的惨剧。
  她脚下一串殷红的小鞋印,眼睛依旧水亮亮的,和持着蓍草进门的那天一模一样。
  杨戎生动手杀人也未怕过什么,此时却大惊失色,问琼姐儿怎么跑到了这里,怎么没人看管。
  杨琼仰头看他,平静道:
  “爹说我的事做完了,可以来看砍头。”
  哪怕过去二十几年,杨戎生说起此事时仍心有余悸:
  “你姑姑,确实是从小就和常人不同。”
  杨驻景瑟缩了一下,不知道姑母还有这样的传奇往事,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问:
  “梨木不吉我知道,但是当时京城附近多松柏,没听说有什么果树。”
  “这木头哪来的?不好找吧?”
  他爹猛的一拍他肩:
  “好小子!心细!问到点子上了!”
  语罢伸出五根手指,表情比吃到了苦瓜夹馅的点心还难看。
  “你爷爷说柳木用意太明显,非要梨木,拿鞭子抽着我去找,找不到就不许回来。”
  “我一人一马出门,只揣了半天的干粮……知道我跑了多远吗?”
  “最近的庄子,整整二百五十八里半。”
  找到了还要伐,伐完自己扛回来。
  也难怪废帝最后的那个小盒四壁都薄得和纸一样。
  ……
  奉德元年,先帝践祚,论功行赏。
  至杨金风时,先帝大为愤慨:
  “你跟了我许多年,虽然做事鲁莽,可也立下许多大功劳,我本想封你作公爵的!”
  “可是三军进入京城的时候,你竟犯下那样的大错!”
  “看来只好将过抵功,降你一等,封一个‘忠瑞侯’了!你可有不满意的?”
  杨戎生当时跪在后面,看见自己的爹低着头,哆哆嗦嗦一副劫后余生、深深慑服于君威的样子,实际上嘴角险些咧到后脑勺。
  还是他咳嗽一声,率先嚎啕大哭感念先帝仁慈,看在他父亲年老没有降下重罪;
  初代忠瑞侯杨金风才也跟着抽泣起来,一阵老泪纵横,谢恩谢了千万次,才小心翼翼揣起赐下的印信,回家养老去了。
  开玩笑,杨金风清楚得很,能封公爵的功臣一手都数得过来。
  功劳比他大的,真要数起来能站满御书房。
  本来大太监宣旨宣到嗓子哑了也轮不到他,结果这一遭下来竟捡了个侯爷做,杨金风简直要被这泼天的富贵砸懵了头。
  再说那封号,听着跟吉祥物似的;
  实际上,“忠”字对先帝那疑心奇重的人来说,已是高的不能再高的嘉奖;
  至于“瑞”字,则应着那道神秘的天雷。
  ——可以说,先帝对他这“大逆不道、自作主张、迫不得已”的临场发挥,实是满意的不得了。
  只是限于对前朝天子下黑手这事实在不太光彩,这才赏的这么弯弯绕绕。
  这位未来国丈的福气似乎没有尽头。
  两年后杨琼入宫,五年后诞下皇子封为贵妃。
  过了近二十年——这一次他没能见到——他的外孙,先帝的七皇子竟继承大统,将母亲追为太后。
  第二代忠瑞侯杨戎生摇身一变,做了国丈。
  本是大喜的事情,杨府上下却没人笑得出来,原因都在这一个“追”字上。
  ——那个敢睁目看大刑现场的小姑娘,竟是个痴情种。
  十九年后她抛下临身的荣华富贵,呕着血随先帝一同去了。
  ……
  传闻杨琼入宫时,先帝问起当年卜卦的事,以开玩笑似的语气要她算一算国运。
  杨琼低眉,平顺地答道:
  “良禽择木而栖。杨家本应是臣女的姐姐入宫。”
  “可臣女挂怀旧事,倾慕之心日炽,借着重提少时之事终于令父亲改了人选。”
  “……既已入宫,从今后只愿一心侍奉陛下,再不去碰那些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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