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蛮摘月亮 第56节

  这半年九公主频频遇险,自己都置身其中,左肩的伤也反反复复,愈合很慢。
  贺管家到底是他身边的老人,打眼一瞧就知道是旧伤复发了:''老奴这就去请林姑娘来?''
  易知舟已经穿好了外裳,低头扣腰带,音色冷然:''不必,我要出门了。''
  他穿着从前的旧衣,拎起佩剑阔步而去,举头投足间,还是那个熟悉的小侯爷,贺管家瞧着,眼眶不由得一热,是啊,一切好像都没有变。
  他策马出了家门,径直往南大营去。
  陇西城外共有东、西、南三个军营,屯兵四万余人。加上北面军马场的一万骑兵,统共组成了陇西五万精兵。
  这其中则以南大营规模最大,也不知这霍将军是如何规划落实裁军之策的。
  眼看转个弯就要到城门底下了,易知舟身下的马却忽然放缓速度,前方黑压压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吵吵嚷嚷的声音传入耳际。
  他定睛一看,人群外头几个似乎就是南营里的百夫长们,光天化日,他们不在营所里练兵,怎么跑到城里来了?
  众人围在临街的一间药局门口,不知正在争论着什么,百夫长李维顺似乎受了伤,情绪最为激动。
  ''草他娘滴,老子在战场出生入死的时候,他还不知在哪玩泥巴呢,狐假虎威,当真以为老子怕了他?''
  ''就是,咱哥几个卫国戍边,行的端立的正,他凭什么罚咱?''
  ''哼,这小子狗仗人势,真惹急了,老子头一个反了他!!''
  李维顺的后背上有数十道醒目的鞭伤,综合交错,鲜血直流。
  林远芝取出自制的止血散,趁着李维顺慷慨激愤的空隙,一把按在了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啊啊啊啊啊啊!!''
  ''林姑娘,疼疼疼!''
  李威顺疼得呼天抢地,丝毫不见方才的凶煞之气,围在旁边的几个百夫长也都噤声,眼睁睁看着这位陇西的小神医对伤员痛下狠手。
  林远芝笑而不语,一双眸子莹莹发亮:''你若是听我的,我便叫你少受些苦,你若是不听·······''
  ''听听听,我听,一定听,绝对听!''李维顺壮硕的身子扭曲成了一道月牙,显然承受不住那切肤之痛。
  林远芝是陇西城内远近闻名的女郎中,医术高明,为人直率,军营里不少人都对她芳心暗许,只是林姑娘高洁,旁人不敢高攀。
  ''回去之后,按照我的方子服药,一日三次,外敷止血膏药,一日一换。''只见林姑娘动作十分利索处理好伤口,提笔写下了药房,一旁的小药童就跑去抓药了。
  李维顺浑身冷汗,堪堪站起身:''林姑娘,我这伤,多久能好?''
  林远芝睨他一眼:''莫要动气,好生休养一个月足矣,若再口出狂言导致气血翻涌,只怕三个月也不见好。''
  李维顺今日受了罚,心里本就不服,一想到要休养一个月,不满的情绪越发浓厚:''一个月?只怕那姓霍的再也不会让我回去了!''
  他这么一说,身旁的几个都絮絮叨叨抱怨起来。
  另一位姓张的百夫长比李维顺还激动:''是啊,他巴不得把咱们这些刺头儿都赶出军营,哼,什么裁积裁冗,我看分明就是欺负老实人!''
  ''这姓霍的就是个心胸狭隘之辈,他扣了军户的抚恤金,今日又当着众人的面折辱你,还不准军医为你医治,这不是摆明了要赶你走?''
  ''就是,他在南大营里作威作福,其余几个军营都看着呢,收拾完了咱们,恐怕下一个就是北营了。''
  ''什么北营,姓霍的今日去了军马场,估计下一个遭殃的是军马场了。''
  兵士们气愤难当,对裁军之策充满了抵触情绪。
  夹在中间的林远芝听着,心里亦不好受,可国策面前,她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大家伙?
  没了军籍,这些人瞬间就失去了生计,往后陇西城里又多了多少无家可归之人?
  无奈间一抬头,余光瞥见人群外一道拓跋的身影,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定了定神,才确认真的是他。
  他怎么回来了?
  可不及她开口,对面的人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看得出,他并不想在众人前露面。
  林远芝登时将话咽下去。
  那人已经转身上马,消失在街道尽头。
  南大营里头亦是一片死气沉沉,霍将军今日宣布了南营裁军名单,规则并不复杂。
  其一:士卒中无论伤病旧疾者,但凡年过四十,或不足十六者,皆休兵归家;每人发放十两银子,三袋口粮。
  其二:取消伍长、什长、屯长,统一归位为普通士卒,参照第一条规则,年逾者皆休兵归家。
  其三:百夫长由先前的一百一长,改为三百一长,三人中择一为长,其余人参照第一条规则。
  其四:千兵都尉由先前一千一长,改为三千一长,三人中择优为长,其余人参照第一条规则。
  其五:斥候、军械、卫所、辎重整体裁撤三分之一,每人放二十两银子,三袋口粮。
  其六:烈士军户每户需减少三成抚恤金,且年底不再享受口粮与税金的优待。
  ··········
  张贴在南大营门口的裁军细则书洋洋洒洒贴满了一整面墙。
  易知舟顶着骄阳,站着看完了所有的细则,男人握着马鞭的手,不由得捏成一团。
  他心中愤然,却无法表露,如此笼统的政策,他们怎么就能够堂而皇之的张贴出来?
  难怪那些百夫长心中不服。
  ''侯爷?真的是你?''康威听人传话时,还以为有人在捉弄他,小侯爷如今在都城当差,怎么会突然回来,可见到真人,他不禁喜出望外。
  易知舟神色肃整,冲康威点点头:''里面怎么样?''
  康威看了看身后南大营的木门,瞬间撇撇嘴:''侯爷,别提了,都乱成一锅粥了。''
  康威与易知舟年岁相当,是陇西土生土长的壮汉,肤色黑,武艺强,从前在军中给他做副手,办事牢靠。去岁易知舟要离开时,曾想带康威一起去都城,在府中给他安排个差事,可是康威拒绝了,这里有他牵挂的人,他不愿意离开。
  ''您看了吧。''康威用下巴指了指那张贴出来的细则,露出鄙夷之色:''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
  武断,草率,完全就是纸上谈兵。
  易知舟沉默不语。
  康威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今日名单出来了,李威顺,曹庆,张先,魏帷、葛达平········''
  他一口气说了一长串名字,都是上过战场立过功的百夫长们。
  ''他们全都在裁军名单上,不止如此,斥候营的索大人,今年刚好四十,居然也在裁军名单中。'
  易知舟蹙眉:''索大人久经沙场,在乌孙、且末、邑城都有不少耳目,若是没有他收集情报······''
  康威撇撇嘴:''是啊,这狗屁细则太过武断了,斥候营多少年才能培养出一个可用之才,我看那姓霍的,根本就是个草包,他!''
  康威一时激动,爆出了粗口,收到小侯爷的眼刀,他立即改口:
  ''额,霍将军,他压根就不熟悉咱们陇西兵的情况,随随便便就来照本宣科。今日李维顺他们几个想要同霍将军求求情,百夫长们有些虽然年过四十了,但正是身强力壮,经验丰厚的时候,他们愿意降为普通兵卒,只求继续留在军中效力。''
  易知舟望了一眼远处随风舞动的旌旗,心中越发沉闷。
  康威:''可是霍将军压根不理,李维顺语气冲了些,将军便给他安了个违抗军令的罪名,赐了三十军鞭,还不准军医给他治疗,李维顺那一伙百夫长这才骂骂咧咧的走了。''
  易知舟长叹了一口气。
  半晌之后才问:''霍将军去了军马场?''
  康威急忙点点头:''我听刘副将说,裁军顺序是南营北营东营,最后才是军马场,但是不知今日为何霍将军要去军马场?''
  语落,康威见小侯爷始终神色凝重,料想到他心里很不好受,于是康威小声宽慰:''侯爷,你是担心大家伙儿闹事,才赶回来的?''
  易知舟转首看他:''那依你之见,眼下形势如何?''
  康威被他这么一问,瞬间有些迟疑:''原本是怨声载道的,可是今日霍将军那三十军鞭下去,实在是······''
  易知舟明白,霍将军这么做,一则为了树立威信;二则震慑其他三个军营,保证裁军政策顺利推行下去,可是,三十军鞭,轻则致人残疾,重则要人性命,不知他这火候能否恰到好处?
  易小侯爷轻叹一声,冲康威扬了扬下巴:''走吧,随我去安仁坊瞧瞧。''
  第49章 元家有女
  易康二人策马来到军户密集的城西。
  军队里有不少本地人,他们的家大多都聚集在这一片,其中有一块地方叫安仁坊,专门用来安置烈士家属。这里的房屋低矮且密集,但左邻右巷都是熟人,这么多年来大家相互帮衬着,日子也算过得去。
  这些年,朝廷按照战死的烈士人数以及所立功劳等级,会定期发放抚恤金;并且,为了帮助这些老弱妇孺更好的生活下去,每年冬初还会发放一次口粮,春季减免杂税。
  康威指了指不远处的巷子口:''爷,我觉得您还是别进去了,那里头的大爹大娘若是见了您,只怕天都要哭塌了。''
  易知舟驻足不语。
  其实康威说得对,这些年来易家在陇西城内开设学堂、施粥散药、扶贫救济早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大将军去世之后,易小侯爷依旧效仿父亲的仁义之举。
  这些年谁家遇上了难事,都会去将军府门口求助,但凡能帮衬的地方,贺管家都会伸出援手;实在为难的事,贺管家便会叫人等着,待小侯爷回府后第一时间告知。
  百姓们时常笑称,在陇西城里,遇事别去找郡守,将军府的小侯爷比谁都管用。
  只见易知舟从袖筒里掏出一叠纸,纸面泛黄甚至已经有些卷边了。
  ''你按照这上头的名单,挨家挨户走一趟,不必说太多,留心看看他们的近况如何,有难处的都记下,回来告诉我。''
  康威得令,立即接过名单朝安仁坊走去。
  易知舟将马牵往沿河的柳树下,头顶巨大的树冠与垂下来的柳枝恰好形成一道天然屏障。
  康威看过名单,这上头都是安仁坊里头最贫困的军户,几乎都是烈士之家。
  尤其一门三父子,全都命丧沙场的忠烈之家。
  三巷第一户,刘成順家,刘家父子是元武二十二年牺牲的,家中徒留一对老妪,无力农事,也没有生计,全靠抚恤金度日。
  三巷第四户,王天城家,王家两代人生活在一起,烈士遗孀拉扯着一个三岁的孩子,可王家父母偏心,总是用大儿子的抚恤金接济小儿子一家,导致大儿媳妇心有怨气,一家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整个巷子都不得安生;
  五巷第九户,李自奇家,这家一门三烈士,父亲、儿子、女婿接连战死。李家如今只剩下李婶与女儿、儿媳;三个女人拉扯着四个孩子嗷嗷待哺的孩子,日子清苦是一方面;寡妇门前是非多,家里没有男人撑腰,少不得被人看轻;
  康威还没来得及敲门呢,就被院里震天的孩童哭闹声吓住了!
  ············
  料想到康威没那么快出来,易知舟索性转身背对巷子口,坐在柳树下纳凉。
  ''临渊?''清冷的女声从背后传来,尽管刻意压低音调,却依旧难掩那一丝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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