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蒋漪当真就办妥了。
  这回她离京南下,以谢长离的性情,既然早就打算好了要将她送走,如今她能有眼色地给夏家姑娘腾出地方,想来也会合他心意。
  侍妾的名分到这里大约也就能够翻篇了。
  以谢长离的手腕,他既知道虞家的冤情且答应了重查此案,想必是能够做到的。
  她只消在这里安生躲着,等京城里风云变幻,父亲罪名得以洗清之时,便可与双亲重逢安稳度日。
  算下来,到底是谢长离于她有恩的。
  男人的身影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蓁蓁叹息着,迅速将这年头抹去,正要起身去斟杯茶,起身时视线扫过院门,忽然又怔住了。
  方才从脑海里挥走的身影,此刻忽然出现在了眼前。
  她怀疑是看错了,不自觉眨了眨眼睛,没等到那个幻影消失,却见他抬步往这边走了过来。
  这是……白日见鬼了?
  蓁蓁错愕地起身,余光瞥见厨房门口同样目瞪口呆的春溪,便知这不是她的错觉,谢长离是真的寻过来了。
  她心头猛跳,有点忐忑地开口,“主君?”
  谢长离没有说话,只将视线死死地锁在她的身上,三两步走到她跟前后,忽而伸臂抱住了她。
  这拥抱来得着实突兀,蓁蓁整个人都愣住了。
  谢长离却将怀抱愈收愈紧,甚至低头在她额间轻轻亲了一下,带着眷恋而温柔的意味。
  “哐当”一声,春溪手里的小铜盆掉在了地上。
  响动惊得里头染秋往这边瞧过来,蓁蓁也从这突如其来的幻梦中惊醒,抬头道:“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谢长离闷声,心底涌起失而复得的喜悦。
  ……
  晚饭添双筷子不是难事。
  春溪她们原本还担心蓁蓁悄然出走会惹得谢长离不快,这会儿见他面上没半点愠怒之色,甚至还给蓁蓁夹菜舀汤,险些惊掉下巴。
  就连蓁蓁都十分意外,有些别扭地吃完饭后打发染秋她们出去,只将谢长离留在了屋里。
  天色渐而昏暗,屋里一灯如豆。
  鉴于谢长离今日的行径着实有些古怪,蓁蓁拿不准他的心思,没好意思提不告而别的事情,只就着家常话头道:“夏姑娘应该已经接回来了吧?她一切都好么?”
  “嗯。”谢长离颔首,“你离京出走是因为她?”
  “毕竟夏姑娘是主君看重的人,京城里那些留言主君也都知道,我留在府里,恐怕会惹她不快。何况,”她倚着桌案,轻笑道:“主君原就打算送我到扬州,我早点卷包袱走人,也不算出走吧。”
  这话看似调侃,却藏着稍许赌气的意思,谢长离听得出来。
  他觑着蓁蓁,强压心头的剧颤,低声道:“当真是为了那些流言?还是……因为林墨?”
  蓁蓁被这话震得遽然抬眸。
  惊愕无从掩饰,悉数落在谢长离眼底。
  那一瞬,像是天穹里密布的积云骤然裂出缝隙,炽烈明亮的阳光透隙而入,让他心底积压许久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
  蓁蓁跟林墨几乎没什么旧交。
  平白无故的,她听到林墨时本该茫然,最多觉得诧异才对,何以会有这样惊愕的反应?
  除非是跟他一样。
  若她也曾经历或看到那些画面,记得林墨回京和她的故去,这会儿被他突然提起时自然会觉得震惊,那些前前后后许多不一致的事就都解释得通了。
  谢长离不由得站起身,素日里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人,此刻却连指尖都有些发抖。
  他跨步近前,握住了蓁蓁的肩,声音颤而发哑,“你是不是也记得?林墨先于我回京,同你要回那座沙盘……”
  旧事骤然袭来,纵然蓁蓁竭力忘却,此刻却还是不由红了眼眶。
  她怎么会不记得呢?
  而谢长离……
  她抬头看着面前的男人,近在咫尺的距离,他眼底的痛惜与洞然清晰分明。加上先前执意送她离开,此刻却千里追来的态度折转,想来那些旧事并非只她一人记得。
  心头剧颤,当时林墨的言辞却还深深刻在脑海里。
  她强压着翻涌的情绪,竭力勾出一点笑意,”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如今好好过着日子,主君也不必挂怀。夏姑娘既已安然无恙第回了京城,主君往后好生待她就是了。只不过家父的案子确属冤狱,还望主君能不负旧日之言,帮她洗清冤屈,虞家上下必定铭感大恩。”
  “我答应过的自然会做到。”
  谢长离离京之前其实就已让闻铎着手安排此事,待他从扬州回去,便可见机行事。
  而此刻堆在心头的,却只有蓁蓁。
  他看着她垂眸躲开视线的模样,听得出话里的推却与生分。
  在那些断续想起的旧事里,林墨为夏清和所蛊惑,趁着提前回京办事的机会找到蓁蓁,故意扭曲他的意思,让蓁蓁误以为他只惦记着夏清婉,于蓁蓁毫无情意。
  于是她归还了视若珍宝的沙盘,死在林墨的手里,还被伪饰成灰心自绝的样子。
  纵然他查明实情,重惩了夏清和母女,却也于事无补。
  而如今,她还好端端的站在他面前。
  谢长离自幼孤苦,踽踽而行,这是头一回真心实意地感激上苍的慈悯。
  他注视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伸手拉住蓁蓁,在她尝试挣脱时将手握得更紧,脸上竟自浮起点笑意,“听信了林墨的话,跟我闹别扭呢?”
  “你可知道,我为何要送你去扬州?”他微微屈膝,蹲低一些,抬眸看着她的眼睛,温声道。
  蓁蓁避无可避,却也不再掩藏,径直道:“夏清婉都回来了,鸠占鹊巢的人可不就该腾出地方么,免得往后尴尬。”
  谢长离差点儿嗤的笑出来。
  “傻。”他屈指敲了敲蓁蓁的脑袋,牵着她往屋外走,“过来,给你讲个故事。”
  ……
  谢长离讲的这个故事,起于十多年前。
  那时候他还姓沈,名叫暮时。
  他的父亲,名叫沈荀。
  妾室所生的孩子在主母手里难以讨生活,他很小就被送去别处习武,与母亲两地分割。原本日子就那么慢悠悠过着,直到那年父亲病故,主母派了人手,千里迢迢的追杀于他。
  还没长大的小子,哪里敌得过成群的杀手?他一路逃亡,那伙人却穷追不舍。最后,在一个下雨的暗夜,他在庐州地界的一处深山里,终于找到机会做出假死之状,只留下染血的信物。
  追杀者拿了那东西回去交差,他也终于得以清净,结束了两年多的逃亡之路。
  那个时候他几乎筋疲力竭。
  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玩耍时发现了重伤隐匿的他,让随身的仆妇丫鬟们照料医治,让他重归康健。
  也是在那里,他遇到了恩师钟先生。
  那位原是先帝的伴读,文韬武略远胜常人,拼着浑身之力将原本不甚受宠的先帝推上帝位,也因此得罪了原本胜券在握的恒王。
  彼时的恒王虽然错失了帝位,因着多年深耕,在朝中的势力仍旧盘根错节。他没法子奈何先帝,便将满腔仇恨集于钟先生身上,设计栽赃以重罪。而先帝初掌大权,宫内宫外都被恒王掣肘,没能寻出破解之法,又不忍心真个取了钟先生的性命,便命人送他出京,暂避锋芒。
  恒王得知后穷追不舍,钟先生与之几番交手,终于甩开眼线,寻了个僻静山坳隐居,也将同样遭人追杀的少年收留在身边。
  谢长离的名字,便是那时有的。
  其后六年的时光里,钟先生对谢长离精心教导,文武之上都让谢长离进益飞快。
  安稳的日子却在恒王的人手再次找到钟先生时戛然而止。
  谢长离永远记得那一天。
  他独自去山中狩猎,拎着猎物兴冲冲地回去时,迎接他的却只有满院狼藉和已然惨死于剑下、首级被拿去邀功的钟先生。
  不用想都知道凶手是谁派的。
  谢长离如遭雷轰,将钟先生好生安葬之后,在他坟前守了好几个日夜,最后收拾行囊直奔京城。
  彼时,先帝虽渐而坐稳帝位,因心思多半放在边患民生上,积劳之下身体每况愈下,并未能撼动恒王多少。而恒王仗着早年建起的盘根错节的势力,虽说没有弑兄篡位的本事,在朝堂上也可算呼风唤雨。
  先帝渐而病弱,膝下只有个襁褓里的孩子,又少个能铲除恒王的利剑,焉能不担心往后?
  而于谢长离而言,莫说刺杀恒王之举未必能成,即便刺杀成功,还有恒王背后成堆的鹰犬,都背着钟先生的血债横行朝堂。若想将这些人尽数拔除,凭一己之力哪能做到?
  是以,当对恒王满怀仇恨的谢长离借着钟先生的由头走到御前时,两人几乎一拍即合。
  于是谢长离进了提察司,在先帝的暗中扶持和提拔之下,凭着钟先生的教导和自幼磨砺的能耐一路披荆斩棘,凭着果决狠厉的做派,渐渐将提察司握在手中,以狠辣手腕威慑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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