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为何那样 第68节

  只不过,这次的梦很怪。没有鲜血,没有尸体,眼前只有一道翠绿竹杖,被一双修长苍白的手轻轻捏着。手的主人似是比她高一些,面目模糊,看不清脸。
  “她”笑嘻嘻道:“师尊真让你练这个?”
  快有一人高的竹杖在他手中灵巧转动,仿佛一把小小的匕首。他无谓道:“我也觉得奇怪。你们一人练刀,一人习剑,为何轮到我就是根秃棒子?”
  有道恹恹的女声自她耳后响起,两人靠得很近:“还没起名字么?”
  “野火,寒冰。你们都很会起名字么,这么登对。”那人沉吟半晌,也嘻嘻笑起来,信手拿这竹棒往她脑袋上邦得一敲,“那我就叫打狗棒如何?”
  他笑着咧开嘴时,右上有一颗邪气横生的犬牙。
  不疼,徐行却霎时没入黑暗中,场景如碎片般消失。
  不知为何,她心中蓦然生出一种蚁噬般的哀伤,久久不散。
  “……”
  又一次睁眼。这一次徐行身边已没有第二个人了,触目所及皆是昏暗到有些发红的天空,以及漫天无休无止的风沙。
  徐行淡定地坐直,将自己身上已然堆成一层硬壳的风沙泥土拍掉,随即开始确认锚点:“神通鉴?”
  “……”神通鉴自闭了许久,终于等到她醒来,幽幽道,“如果你发现,这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你,你会怎么样?”
  “那也太糟糕了吧。我可绝对不想和自己待在一起。”徐行看着昏暗的天,自言自语道,“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
  神通鉴只感觉自己世界观都被重塑了。它讷讷道:“近墨者黑,我可能也出现幻觉了。我听到有另一个系统在对我说话!”
  它将自己见闻和徐行说了。徐行听了,却没露出多么惊诧的神情,只怔了片刻,方缓缓道:“原来是这样。”
  神通鉴不可思议道:“不觉得恐怖吗?!在这个世界上,你不是唯一的!”
  本就没有谁是唯一的。
  “害怕之前先想一想,这是好事还是坏事。看上去,它的立场暂时和我们相同,那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徐行站起身,只叹息一声,遗憾道,“不过,你说的也没错。我可能不是唯一一个会唱摇滚的人了。”
  神通鉴:“……”
  摇滚之路不再孤独,这勉为其难也算一件好事吧……唯独对它的耳朵不是很好……
  “转生木和山,这两者我都能理解。”神通鉴惴惴不安道,“可这和徐青仙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徐青仙和郑长宁有关系?”
  “她和任意一人都没关系。”徐行最后看了眼身后静静潺潺失流河,凄风寒雨伴冷风,尽数抖擞而来。她跨步扬长而去,笃定道,“她的危险只因她自己。”
  神通鉴不知何时,已经把徐行当成了主心骨:“那,我们还要继续信任她吗?”
  徐行微微一笑,似乎它是问了一个很可爱的问题。
  “……”
  小村镇内,愈发混沌,迷雾掩盖。神通鉴忧心忡忡道:“第二层幻境时,人和鬼就已经快要分不清了。现在情况岂非更严重了?全都混在一起,这究竟是要怎么找?”
  徐行在迷雾前站定,并未马上走近,而是温声道:“‘狗仗人势’,这四字在哪里都适用。”
  神通鉴懵道:“什么意思?”
  徐行笑道:“人气一旺,鬼气便会衰弱。与之相反,人气一弱,鬼气也会跟着旺盛——人有时都不怎么讲道理,难道指望鬼讲么?”
  在她踏入这迷瘴中的下一瞬,空无一物的茫茫大雾中,忽的出现了一对突兀的红珠子。
  红得刺目,又有光泽,像是什么落在地上脆弱的琉璃珠子,又像是山野中那株顽强的野生红蓼花。静默不语中,这对珠子闪烁片刻,在她面前眼睁睁便消失了。
  说消失,却也不是。因为下一瞬,它便出现在了徐行的脸前——
  那是人红到快要滴血的眼睛!
  短促的尖啸声中,徐行向后一退,避开那双略微熟悉却发青的手。那只有些奇怪的手掌遥遥触在了她左肩一尺往上,一股被火炙烤的腥味霎时冲进她的鼻端。
  在此境地,人之强势只余这微弱的三把火,一在头顶,二在双肩,正对即生,背对即死。绝不能让它站在自己身后。
  苍凉的戏声响了,还有若有似无的惨叫声响。“噔”,这对红珠子灭了,另一对红珠子又亮。从四面八方,不断幽幽逼近,从眼前,从肩膀,自身后,自脚下。也正如一棵古树被砸断,埋藏在土中不为人知的树根被迫翻卷起来,霎时暴露出丑陋的截面。
  一袭红衣,一头乌发。嵌着这红珠的,是傲竹的脸。
  神通鉴骇得倒吸一口凉气,险些电路紊乱,震惊道:“怎会是她?!!”
  “怎不会是她?越往人意识深处,越是潜藏的阴暗情绪,再光风霁月的人也不例外。”徐行放轻脚步,向后踏去,思索道,“更何况,再心如止水的人,被这般镇了十年,没有怨气也奇怪啊。”
  神通鉴悄悄道:“那你呢?”
  “多谢关心。不过我还好。”徐行百分之一百的诚恳道,“我这个人,其实很少责备自己。”
  “……”
  此处混乱,徐行无暇分身,更无法找寻其余人行踪何如。凉气透骨,唯有腰间系着的转生木还在微微泛着热意,仿佛在不断提醒她该前往哪个方向。
  山……
  她仰目看去,透过粘稠的大雾,还是能依稀看出来,这小村坐落在平原之上,附近一片平坦,球都能自东一路滚到西,何来什么山?
  难道是矿山?
  破解之法,仍是毫无头绪,马上便要进入死局,不知路在何方。铺天盖地的寂静中,徐行感受到自己的心脏还是那样不快不慢地跳动。和往常没有丝毫分别。
  这感觉很奇异,尤其是她认为自己理该愤怒、该悲伤、该喜悦时,她的心脏告诉自己,其实她才是那位全无在乎的冷血之辈,而每当此时,她总会为此感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似乎事情本不该是这样。
  莫非她真将这里当作是一场游戏?
  “不。”徐行突然对神通鉴笃定道,“这不是我的问题。我的血是热的。”
  神通鉴:“嗯??”
  徐行又思索道:“你说,我该试试吗?”
  神通鉴:“什、什么?!”
  她思维的跳脱程度总是让人根本无法接话,但神通鉴很快便发现了一件更加悲惨的事——她行为的跳脱程度比思维还要更胜一筹。
  “妖解天下,血为精魄。”
  这是《狐狐魅惑真经》中谈紫拟的序言,别问徐行是怎么看见的,小将晚上睡觉不老实,她去帮忙盖个被子,绝不是故意偷看。这句话的大意便是,妖族很大一部分的能力溶在血中。如果是刚入门的、对使用天赋还不是很熟练的小妖怪们,可以尝试着用自己的血作为媒介,先行练习术法。
  徐行掏出匕首,在小臂上利落割了两刀,温热的血便簌簌淌下来。
  此人一言不合就将自己片了,若不是眼睫因忍痛在微微抽动,面上神情简直淡定地像在片别人。神通鉴瞠目结舌,欲说忘言,就在此时,徐行微微按住了自己的伤口,指缝间溢出了血色的痕迹。
  她不知在对谁说话,只温声道:“失流河东南方向五十步。回到‘尸解四阵’,身亡之处。”
  话音甫落,空间诡异扭曲,徐行的身影霎时消失在原地。
  ……鲛人的天赋之一,即为“空间”。
  果然,她是鲛人——或者,换更为准确的说法:这具身体,曾属于
  一个鲛人!
  ……
  天旋地转,不分昼夜,徐行找对了路,也找错了路。她未能踏上实地,彻底卷入了幻境最中心的无间漩涡。
  在这里,她才只是一双无知无觉的眼,窥探着一人竭尽全力也咽不下忘不了的记忆碎片。
  傲竹冷着脸将自己断掉的手缠上绑带,仍是一如平常,唱戏,吃饭,睡觉,只不过在手没好全之前,动武的次数显著下降了不少——她毕竟少用左手,扇别人巴掌不够熟练。
  郑长宁日日来捧场,每次点一壶茶,一壶酒,笑吟吟地包场,为她披红,红绸丢往台上,铺天盖地,像涌出来的鲜血。
  镇内逐渐流言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开始有人用奇异的眼神看她。傲竹仍是那样,像一只高傲的丹顶鹤,优雅且缓缓地在街中踱步,在所有人注意不到时将烂布裹着的银子丢在老太太墙根底下。
  小叫花子看不起戏,却四处听了一耳朵不要钱的流言蜚语,“呸”一声,在傲竹面前吐了老大一口口水。
  傲竹足尖一定,像没看见似的,就这样踏过去了。
  碎片定格在那一日,戏楼高筑,锣鼓喧天,热闹到路过的人耳朵都疼。这是傲竹连演的第十三场戏,创造了十里八乡的记录,戏楼后门里,没牙的老太太坐立不安,她被班主拦住了。
  “这跟有钱没钱没关系。”班主苦口婆心道,“人家角儿叮嘱过多少次,你不能来。不论怎么说,就是不能进这个门!你就非看不可?你看得懂吗你??”
  老太嗫嚅着,把衣角揪得像梅菜干:“我不是来看戏的……”
  她的确半点都看不懂戏,她是来看人的。今天是傲竹的生辰,自打她进戏班子,两人就没再说上过一句话,老太甚至没见过一次她扮上头面的样子。
  班主见她老态毕露,眼看是没几年了,终究还是狠不下这个心,叹口气,道:“你在角落,就当自己是溜进去的。我不收你票钱,你也没地儿坐,看一眼就赶紧走,明白吗?”
  善念一转,却铸成大祸。
  傲竹在高台之上,遥遥一瞬瞥见那双含着泪的眼。
  人已太老了,泪水都不再晶莹,唯有不适宜的心痛怜惜永不浑浊,潮水般将她淹没。
  徐行看见,在她手指不住颤动的瞬间,魔鬼笑了。
  第52章 傲骨失流10我在等一个人
  这老太之于傲竹,也仅是“一饭之恩”罢了。
  她也是曾幸福过的,不过凡人的幸福如同镜花水月,说折就折了。儿女皆葬身天灾之后,她就孤身一人住在这里,时常念念叨叨些颠三倒四的话,只有小叫花子愿意到这儿来,因为饿极了能分上几口饭。
  傲竹宁可饿死,也不吃别人施舍的东西,她像只瘦骨嶙峋的刺猬,警惕地蹲在墙角里,被太阳晒得一阵一阵发晕。
  过了半晌,老太从小破屋里探出头:“孩子,进来吧?”
  傲竹不进去。又过了半晌,她从里头颤巍巍出来,在门口放了一小碗饭。
  那饭的样子真够寒碜敷衍的,米又糙又黄,几棵皱巴巴的小野菜,乱杂杂搅拌在一起,剩下的、凉的。喂狗都要多几粒油星子!傲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蹦三尺高,就要把碗摔在地上,怒道:“你把我当狗么?!!”
  听到声音,老太连忙从里面跑出来:“怎么了??”
  她也正吃饭,枯黄手里攥着碗。那碗比地上的还要破旧,边缘磕了好多缺口,的确和给傲竹的不一样。她端出来的那碗还有点野菜,自己吃的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傲竹摔碗的手停在半空。
  傲竹平日里四处帮人做工,还被克扣工钱。别人被克扣了只能自认倒霉,她认死理,不论怎样都要把钱要回来——结果钱没讨到,讨到一顿好打,打得她鼻青脸肿了好久。没钱买药,老太就去附近的野地里找能消肿化瘀的草药,不懂分辨,只能偷偷跟在隔壁打架受伤的大黄狗屁股后面,它吃什么就摘什么。
  算算时间,两人相处的日子零零星星,用手指能数过来。
  可傲竹宁愿当真断指,也不愿忘却哪怕一日。
  “当狗也没什么不好的。”郑长宁递过来一只小巧金碗,里面装着各色宝石,琳琅满目,手一动,便泼洒在地上。他笑道,“宁做富家看门狗,不做穷户顶梁柱。不是吗?”
  二人在飞驰而过的马车上,前头驱车的小厮换了一张生面孔。傲竹看着窗外,只道:“我从未见过你这般的人。”
  郑长宁道:“哪般?”
  傲竹道:“这般想当狗的人。也只有自己当惯了,才看人都想抢你位置。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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