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对于烟雨楼而言,能否与道门结一桩善缘,算不得生死存亡的大事,无非是让自己宗门在“百家”中的位次升一升,可不管怎么升,也还是在“百家”之列,君不见有张召奴坐镇的昆山,也未能升至九流,一个宗门的底蕴,不是出一位地仙就可以的,要经过几代人甚至十几代人的沉淀和传承。
但是与剑宗结怨,那可就真是生死存亡的事情了,正如吴虞所说的那样,剑宗作为曾经的九流之首,仅次于道门、佛门、儒门、玄教四家,即使在剑道之争中惨败,整个宗门支离破碎,即使两任宗主上官仙尘和公孙仲谋先后身死,如今面对其余同属九流之列的八家都已经力不从心,可毕竟瘦死骆驼比马大,还有剑气凌空堂,还有一位同样是地仙境界的宗内元老张雪瑶,对付一个小小的烟雨楼还不是手到擒来?
吴虞这几天都在思量此事,她出身齐州本地的官宦世家,从小耳濡目染,既养成了沉稳的性格,也让她对这些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敏锐嗅觉,道门这次的动作就让她有些不安,如果说以往道门动作都是不动如山,许多事情放在台面下悄无声息地解决,大有闲庭信步的意思,那么这次就是直接摆在明面上,甚至有些着急的意味了。
什么事或者什么人情能让道门着急?
对于她这个官门贵女来说,答案已经是不言而喻。
她低声道:“都说富贵险中求不假,可这滩浑水实在是太深了,不是我们能掺和的,你以为是道门和剑宗?剑宗在几十年前就被道门打趴下了,又能翻出什么大浪,以至于让道门这般迫不及待的出手?说白了,是剑宗背后又有了人,这才让道门不得不出手。”
“剑宗背后是谁?师姐你懂得多,给我们说说呗。”一位身着淡紫色襦裙的女子好奇问道。
不等吴虞说话,复姓西门的男装女子已经是笑道:“还能有谁,自然是当今朝廷,儒门、天机阁、暗卫府都在朝廷治下,再多一个剑宗又何妨?”
吴虞瞪了一眼这口无遮拦的师妹,后者却是嘻嘻一笑。
吴虞正了正脸色,本就明艳动人的面容又添几分端庄,道:“既然话已经说到这儿了,那我也就明言了,剑道之争就让他们争去,反正也争了近千年,不差这几年,可是我们烟雨楼万万不能牵扯其中,否则有倾覆之忧。我丑话说在前头,几位师妹这几日都收了心思,莫要沾惹什么是非,否则可别怪我这个做师姐的翻脸不认人,至于师父那边,由我去说。”
几名女子见吴虞如此,包括复姓西门的女子在内,也都纷纷端正了脸色,沉声应是。
吴虞的脸色在灯火下有些阴沉,不同于几位心思单纯的师妹,她有着更深层的思虑。
最近几年来,朝廷对待道门的态度一日不如一日,寻常百姓可能察觉不出来,可对于他们这些朝廷体制之下的人来说却是无比清晰,她清楚记得去年年末,父亲就收到朝廷的一封秘密邸报,严禁齐州四品以上官员在年节时前往道观祭拜。皇帝陛下心思深沉,登基以来就不断地收权,先帝留下的老臣们一日不如一日,虽说她不敢妄自揣摩九天之上的帝王心思,可有些事情却已经是初露眉目了。
不同于这些只当是趣闻来听的不知事女子,远处角落里的中年夫妇可就有些神情凝重了。
道门和朝廷不和的传闻早就在坊间流传,可大多数人都不当回事,毕竟当初道门可是与先帝爷一起打天下的,道门的掌教真人更是先帝爷的至交,而且一家在世内,一家在世外,井水不犯河水,又怎么会翻脸呢?
没道理啊。
可有些事情,不是你不相信就不存在的。
你觉得没道理,只是你不明白而已。
要变天了吗?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中年妇人赶忙低头喝了口茶水,让人看不清脸上神情。
楼上,徐北游背靠着房门,整个人仿佛死物,将楼下的话语全部听入耳中。
过了许久,他从怀里拿出一方不大的印章,仔细端详。
整个印章只刻有两字,灵宝。
徐北游闭上眼睛,将印章刻字的一面握在手心上,他在离开西北之前,韩瑄曾经专门为他详细讲述过当今的皇帝陛下。
萧玄,大齐皇帝,萧家家主,生于大郑的简文三年,大郑王朝在简文五年而亡,如今是大齐的承平二十一年,中间还有一个黄龙十年和太平二十年,细细算来已经是五十四岁的老人了,说他年轻,也不过是跟秋叶这些老不死的相比罢了。
他出生后,父亲萧煜为他取大名,母亲林银屏则是为他取乳名。
当时萧煜与道门交好,刚好萧玄又是被当时的玉尘大真人亲自接生,于是萧煜认为他与道门有缘,正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故而道门又称玄门,所以萧煜为他取名萧玄。
至于小名,取自抱朴子中的“灵宝之方,长生之法”一言,为母者的殷殷期望尽在其中。
萧玄萧灵宝。
第十六章 饮酒望月赏夜景
徐北游回房之后,看书时总是有些心神不宁,放下手中那卷《十三经注疏》,起身推窗望月。
明月皎皎,圆满如玉盘,本是团圆景象,却很难让徐北游生出欣喜之感,反倒是有淡淡哀伤萦绕心头。
徐北游现在有些明白师父为什么喜欢喝酒了,甚至还专门为此学了酿酒之术。有些时候喝酒不能解忧,却能帮人放下心中的负担,哪怕只是暂时的放下,那也能让人有片刻的轻松闲暇,要不古人怎么会说,何以解忧,唯有这杯中之物。
徐北游嘴角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苦涩,自己背负的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一座剑宗而已,可话又说回来,真要背着剑宗翻过道门这座大山,何其艰辛?修行界凌驾于江湖之上,从来没有单凭一人之武力就能威压整个修行界的说法,即便他徐北游成了世间屈指可数的大剑仙,那又能如何?道门可不是只有一个掌教真人,号称三十位大真人,纵使你是天下第一又能如何?
纵观古往今来,能让“三教”这个层次的宗门倾颓的契机无非三种,要么是两个相差无几的宗门放手死斗,就像当年的儒门和玄教,最后导致儒门四分五裂。要么是自己人内讧,就像当年道门的剑道之争,剑宗祖师一剑压服二十四位大真人,率领门徒叛出道门。再有就是天下大势变化了,必须涉及到气运气数这个层次,才有可能让这些宗门出现兴起或是衰落,比如大郑末年趁势而兴的道门。
可如今天下初定,正所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远不到天下大乱的时候,难道徐北游要熬着性子等上个一百多年甚至两百年的时光?先不说徐北游能不能活那么久,也不说几百年后是否有这个契机,就说岁月无情,徐北游到那时候是否还记得今日初心都要两说。
徐北游现在想要靠一己之力挑战道门,难,难比登天的难,甚至比登天还要难,所以韩瑄才会让他去借朝廷的势,当世也只有坐拥天机阁、暗卫府和大半个儒门的朝廷才有底气跟道门扳手腕。
看了小半个时辰的月亮,徐北游还是没有半点睡意,干脆拎着一壶酒坐到客栈的屋顶上,远望远处的内城权贵府邸所在,那里自然没有什么宵禁的说法,有的只是绚烂灯火,当真是一副夜夜笙歌的富贵气象。
徐北游望着手中的酒壶,沉默犹豫了片刻,以前的他不喝酒,也不想喝酒,因为那时候的他心里没有东西,一身轻松自在。现在的他想喝酒,而且一次又一次地破例喝酒,因为这时候的他心里装了许多东西,整个人都很“沉重”。
最终徐北游还是大大地灌了一口酒,抬起袖子擦拭掉嘴角的酒渍,只觉得好生痛快,自语笑道:“师父,你在世的时候,总是说师祖如何如何,在我看来,你也不比师祖差了,当然,有你们两位先辈在前,我这个不肖后人也不能太不像话,既然接过了你们的衣钵,那就要走到你们那个层次,青出于蓝,即便不能胜于蓝,那也不能次于蓝才是。”
距离这儿隔了一条街的屋檐上,有几道身影伏在阴影里,其中一人手持折扇轻扇了几下,皱眉道:“师姐,你能看出这人的深浅吗?”
被称为师姐的身影正是吴虞,她摇了摇头,脸色有些凝重,没有说话。
手持折扇的身影则是复姓西门的女子,她又问道:“师姐,你说师父让我们守在这儿到底是什么意思?”
吴虞轻轻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这段时日师父很是反常,每次我问起此事,她都会闪烁其辞,这次更是不听我的劝阻执意亲自去见镇魔殿的武城天官,那镇魔殿又岂是好相与的?不说我们这些外人,就是道门中人也对其忌惮三分,与他们共事无异于与虎谋皮,一不小心就要被连皮带骨地吞入肚中。”
话音刚落,吴虞猛地握住自己腰间佩剑,瞪大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