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齐仙云道:“回禀师母,师父定于今日辰时出关,算算时间,他老人家现在已经在紫霄宫中等您了。”
  这名女子正是道门掌教真人的道侣,慕容萱。
  慕容萱春冬两季住在道门都天峰上,夏秋两季则是下山返回慕容家,其中夏季在魏国,而秋季则在龙城,今天立冬,刚好是慕容萱返回都天峰的日子。
  慕容萱踏上紫霄宫门前的台阶。
  紫霄宫中,一名中年道人身着紫色道袍,负手而立。
  道人的相貌,符合世人想象中的所有仙人标准,仙风道骨,超然物外,即便此时年长,也能看出年轻时的卓约风采,必然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
  高居九霄之上俯瞰世间的道门掌教真人,秋叶。
  也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配上那位国色天香的女子。
  慕容萱缓步走进紫霄宫中,她站在门口,秋叶站在丹陛高台之上。
  齐仙云在门外止步,徐徐向后退去。
  “回来了。”秋叶轻声道。
  这句“回来了”,他已经说过六十次,那也就是六十个寒暑,在这一甲子的时间里,他从未离开过都天峰半步。
  慕容萱点了点头。
  秋叶道:“你回来了,我也好不容易出来透口气,陪我四下走走,咱们夫妻两人也说说话。”
  慕容萱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自紫霄宫的偏门而出,一直来到白玉广场的边缘,然后沿着天池漫步而行。
  秋叶望着碧波荡漾的天池,感慨道:“一回相见一回老,慕容,你说这辈子你我还能再相见几次?”
  慕容萱微微沉默后,问道:“你要飞升了?”
  秋叶摇头道:“还是差那临门一脚,观自在不得自在,求个自在。这个自在,大概还要十年。”
  慕容萱平静道:“佛如来难有如来,如何如来。”
  秋叶笑道:“不说这些打机锋的话,你这次回慕容家,怎么样?”
  慕容萱微皱眉头,轻轻摇头道:“其他还是老样子,叶夏那边也还好,不过在我回来的前不久,我见到一个人。”
  “公孙仲谋?”
  “嗯。”
  “他现在怎么样?”
  “冢中枯骨。”
  “冢中枯骨?”秋叶轻笑道:“未必见得啊,巨鹿城一战,他可是出了好大的风头啊,我道门在此事中落得一个很不体面的下场,即便是尘叶亲自出手,也未能力挽狂澜。我听说他还收了个小徒弟,好像是叫徐北游。尘叶回来后提起过这个年轻人,说他心性不俗,有大气,若是机缘足够,未必不能有一番成就。”
  慕容萱平静道:“那孩子的根骨并不好,不过是庸人之资。”
  “庸人?”秋叶感慨道:“对于道门来说,洗经伐髓从来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心性机缘,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剑宗虽然势微,但好歹是当年的九流之首,剩下的家底,让一个庸人之姿变成天人之姿,总该不难吧?”
  秋叶看向慕容萱,表情玩味道:“至于机缘,公孙仲谋和剑宗,对于那孩子来说,本身就是个天大的机缘。”
  慕容萱冷淡道:“公孙仲谋在巨鹿城赢了尘叶,是一桩壮举不假,可对于整个道门大势而言,又有什么用处?不过是螳臂挡车罢了,你身为堂堂的掌教真人,又何必紧追不放?”
  秋叶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她。
  慕容萱毫不退让。
  秋叶忽然笑了,“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念旧情,当年对我如此,现在对待公孙仲谋也是如此。我先前之所以对公孙仲谋一再忍让,是因为当年你的求情,我如今不打算继续忍让下去,不是因为我自己,而是因为道门。千里长堤,毁于蚁穴,有些事情也该未雨绸缪了。”
  慕容萱面有戚容:“你是心意已决了?”
  秋叶轻声道:“我下山与否,其实不在于我,而在于公孙仲谋,他若是愿意安度余生,我不管看在谁的情面上,都定然不会赶尽杀绝,只是他仍抱着一个剑宗不放,而剑宗回归道门是大势,是历代祖师之夙愿,我纵使是道门现任掌教人,又能如何?”
  慕容萱看着秋叶,感伤道:“叶秋,如果换成是张雪瑶,她也求你呢?”
  叶秋,是秋叶在叶家时的俗家姓名。
  张雪瑶,公孙仲谋之妻,曾与叶秋定下过婚约。
  正因如此,世间才会有剑宗宗主和道门掌教因为一个女人而反目的传言。
  叶秋摇头道:“不管是谁,都是一样的结果,如果我还是叶家公子,我会碍于情分答应下来,但我现在是道门掌教。”
  慕容萱幽幽叹息一声,不再多言。
  秋叶亦是轻叹一声,终于道破天机,“本来也没什么的,我一个快要飞升的人,他一个快要奔赴黄泉的人,相安无事几十年了,也不差这最后最多十年的光景,可如今朝廷那边萧玄布局,排斥蓝玉这些老人,开始对我道门虎视眈眈,道门和朝廷之间势必有一场争斗,这场争斗,胜了还好,若是败了,那我道门气数势必大减。当初我道门数代人换来的千年大计,虽然不会毁于一旦,但也要十去六七,到那时,我又有何脸面去见天上的师尊和列位祖师?”
  “在这个紧要关头,公孙仲谋是最大的变数,而且此次巨鹿城之事,也证明了他与萧摩诃的确有所联系。”
  “而萧摩诃恰恰是萧玄的心腹。”
  “所以此事,我心意已决,不必再劝。”
  第九十章 旧曾谙乘鹤下山
  秋叶背负双手,立在天池旁,俯瞰着脚下滚滚碧涛。
  一道巨大黑影在池底蜿蜒游动,下一刻,只见原本平静如镜的水面轰然炸开,声音轰隆如山崩。
  无数水雾弥漫,在水雾中,伸出一颗巨大头颅,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
  分明就是蟒袍上所绘制的龙首!只是大了无数倍,秋叶和慕容萱站在它的面前,与它的眼睛一般大小,就像两只小虫子。
  两根龙须悠游晃动,宛若灵性一般,轻轻触碰着秋叶和慕容萱两人。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能幽能明,能细能巨,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春分登天,秋分潜渊,呼风唤雨,世间曾有天龙出没,从云端张口吸海,水似大瀑入龙口,复而吐水,如九天银河落下,壮观之极。
  道祖在世时,曾留下两条蛟龙镇守道门山门,一雄一雌,在数百年之后,此二龙化为天龙飞升而去,只留下一子留存世间,便是秋叶眼前的这条蛟龙。许多老辈修士都还记得,当年剑宗宗主上官仙尘脚踏万千飞剑入东都,引来当时的道门掌教乘龙下山,年代久远,在许多年轻修士看来,这件当年盛事已经与传说无异,而在传说中的道门掌教所乘之龙,就是它了。
  它以天池为家,跟随道门历代掌教修炼,如今距离天龙不过只剩一步之遥而已,有望与秋叶一起实现联袂飞升的盛事壮举。
  秋叶笑了笑,伸手拿开那根龙须,又拍了拍它的鼻子,轻声道:“你不用陪我去。”
  巨大的金黄色瞳孔中很是人性化地流露出一抹失望神色。
  秋叶望着这个与自己几乎等高的金色瞳孔,微微恍惚,忽然想起小时候被师父带上山时的情景。
  那时候的他还是个少年郎,一个出身世家的小公子,被师父带着飞上都天峰,虽然表面上镇定,但实际上手心已经满是汗水,师父看破了他心底的慌张,却没有说破,只是拉着他的小手,语气平静地介绍着都天峰上的一栋栋殿阁,是何时建立,又有何功用,现在何人主持等等。
  接下来的日子,他便在这座雄伟山峰上长住下来,跟着师父学习经文教义,学习道德戒律,学习丹鼎之道,学习御剑炼气,至于接下来会怎么样,那时的他并没有一个清晰概念。直到他及冠那一年,师父在三清殿召集了众峰主和殿阁之主,当着一众真人的面,将他立为道门首徒,也就是下一任掌教真人,这时的他才猛然惊醒,师父是要将这个倾注了他全部心血的道门交到自己的手中。
  时至今日,秋叶仍清晰记得那一日的情景,师父说话时的每一个动作表情,殿中各人的神态眼神,羡慕、嫉妒、不忿、淡然,不一而是。
  尽管当时的异议很多,很大,但是师父还是凭借自己执掌道门多年的巨大威望,强行将自己推上了道门首徒的位置。
  不过他也没辜负师父的期望,及冠后一年就踏足人仙境界,初出茅庐,便在碧罗湖辩法大会上败尽其他各大宗门弟子,被称为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二十四岁那年,不依靠丹药秘法等任何外力,凭借自身一己之力登顶人仙巅峰,修为境界在同辈人中一骑绝尘,被誉为谪仙人大材,二十五岁去东都,先是一剑诛杀玄教长老瞑瞳,然后又独自应战联手的佛门首徒秋月禅师和玄教圣女秦穆绵,大获全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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