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有幸同游,就此别过。”
  “这几日来与先生同船相谈,常觉受益良多,先生即使不是道门高人,也是清修隐士,只恨此路短暂,不能与先生多待几日。”书生挎着衣匣十分遗憾的看着宋游,“不过世事常常如此,相聚相散都是缘分,便与先生道别了,日后先生若来安清游玩,可一定要来找我。”
  “夜里路滑,几位慢走。”
  宋游也站在船头与他们拱手,目送他们下船离开。
  船家再一撑船,船又离了岸边。
  这时却又听见书生的声音:
  “且慢!”
  只见他站在渡口石阶上,又向宋游拱手,口中道:“先前觉得江湖中人,萍水相逢,何必问来处?倒是没有问先生原在何处清修。但几日相处下来越发觉得先生甚懂我心,斗胆想问先生住在何处,日后若有缘分,再去逸州,还该去拜访。”
  “阴阳山,伏龙观。”
  “……”
  夜里水急,船只很快走远了。
  只听船家笑呵呵说:“这书生处处都好,就是有些太吵闹了。”
  宋游带着笑意,却不回答,只是问道:
  “到凌波县还有多久行程?”
  “到凌波县里还挺远,不过那段水路有水妖作乱。那水妖大得很,寻常船只一下就被掀翻了,前几年死了不少人,现在没人敢走。好在凌波是最后一段了,去凌波的客人都在最近的古渡口下,大概一个时辰。”船家顿了下,“只是客官须得当心,从古渡上了岸,去凌波县那条路上山贼不少,虽未听说害过人命,可也常有人被劫。若是寻常客官走这条路,老儿都劝他们遇上贼人给些钱财说些好话,可免遭受皮肉之苦,遇上讲究的,也许还能留一份下来。”
  “多谢叮嘱。”
  “客官就不一样了,老儿听人说过,讲究的山贼除了不劫送信官差、赶考书生,还有几不劫:不劫道家先生,不劫佛家师父,不劫独行的妙龄女子,不劫迷路的幼小顽童。嘿嘿,至于有多少山贼是讲究的,老儿可就不知道了。”
  “老丈回程还好接人吗?”
  “不如那边。”
  “回程得要几天?”
  “十天,十一天。”船家笑着说,“这一趟运气还好,碰见个拖家带口的,又遇上客官你,平日里一趟可带不了这么多人。”
  “也是辛苦。”
  这么算算,这位老丈跑一趟来回下来,少说能有一千多钱的进账。运气好可能有两千多,运气不好估计也有大几百的样子。一个月肯定跑不了两趟但也不至于只跑一趟,收入还是算不错了。不过水路很长,这一路上又要撑船又要做饭,也是辛劳。
  “辛苦赚来自在食!”
  船家的声音混杂着水花声传来。
  宋游眼前不禁一亮,一时好似被船家踏实又满足的态度感染到了,又惊讶于这样的一句话能从一位普通船家口中说出。
  但很快反应过来,这其实也是傲慢的,既无礼,又不该。
  总而言之,得了一句好话,就好像三伏天得了一阵凉风,三九天饮了一杯热茶一样,又像是出门逢了好运,惊喜而又让人心情愉悦。
  心里软了,月光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大约一个时辰后——
  宋游将被袋搭上马背,见三花猫在船头轻巧一跃,便跳上了岸,自己也随之一步跨出。
  再回身看身后的马。
  “慢些,不急。”
  只见水波荡漾,船只缓缓悠悠,满耳都是水花声。
  月光下马儿小心又紧张的走到船头,本待往岸上跳,听了他的话竟又收回了马蹄,又挪动着找了个更稳妥的位置,这才稳妥上岸。
  船家在船头看着,笑而不语。
  活得久了,又见得多了,其实有些道理无需书中得,自然会通。他早就看出了这位客官的不凡,只是他一个船家而已,又去多问什么呢?
  “先生夜路慢走。”
  “老丈也请慢些。”
  船桨一撑,小舟便又离了岸。
  待船走远,宋游才收回目光来。
  只见月光下江水晃荡,波光粼粼,水花拍岸。江面寒气升腾,倒映着明月,又被月光镀上了一层朦胧,好似碎星点点,江水生光,仙境也不过如此。
  再低头寻一寻,三花娘娘到了一处新的地方,又开始跑来跑去,这里嗅嗅,那里闻闻,好似全然没有听见他的话。
  “走了。”
  “好的。”
  依旧是道人在前,马儿在后,三花猫时前时后时左时右,直到道人说要请她帮忙探路后,她才老实走在前面。
  要去寻今晚的露宿之地了。
  明德二年,正月中旬,游完柳江。
  第47章 家书抵万金
  山高皇帝远,草密贼人多。
  宋游一夜歇息之后,从渡口往凌波县走,将近百里的行程,除去山路弯折难行、草盛林密之外,光是把他们拦下来的山贼就有两伙。
  不过两伙山贼都没有为难他,见他是个真道人,也就放他走了。
  要说银钱,宋游身上倒还有些。
  出门时带了大概二十两银子,金阳道上一众客商赠了十来两,遁地贼人的布告赏金又有二十两。不过逸都消费挺高,住了半年,宋游几乎没有在生活上亏待过自己,虽然零零散散也有些画符的收入,还是花了近二十两。
  剩下的本来想买匹马骡,再剩一些留作开春后再次启程的原始资金,之后有钱就放肆一点,没钱就节省一些,其实于他而言都无所谓,不料得马并未花钱,便省了很大一笔。
  要是这些山贼知晓他身上有将近三十两银子,怕也不会这么轻易放他走。
  到凌波县已是第二天上午了。
  宋游根据太阳的方向分辨北方,但其实也不是很准,一来日出不见得是正东方,二来城区东西南北划分不见得精确,半找半问,终于到了北城。
  这时已经接近中午。
  寻到干枣巷,又问陈汉家。
  到家门的时候,太阳已过头顶,宋游站在门口,只希望这陈汉没有搬家,今日也在家中。
  送信已是极难,就别再添困扰了。
  于是轻扣门环,笃笃声起。
  里边很快就有了说话声和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门口,可也许是午休刚起,整理衣衫,没有立马开门。
  只听里头传来中年男子的声音:
  “找谁?”
  “陈汉陈公。”
  “先生又是何人?”
  宋游看见他凑近了门缝,借门缝看自己。
  “我本山野清修散人,游历山河,受陈公之父所托,带一封家书来。”
  “家书?从哪来?”
  “逸都城外,道边茶摊。”
  咣当一声,木门被立马拉开。
  门内是个黑瘦的中年男子,衣衫散披,蓄着胡须,面容沧桑,震惊又恭敬。
  “我就是陈汉!”
  “那便找对了。”
  “先生真从逸都来?”
  “做不得假。”
  “那可有一千六百里路!”
  “水路好走。”
  “先生啊……”
  “不必如此。”
  “快快请进!!”
  这中年男子嘴皮子都在打哆嗦。
  宋游便也随他跨进门中。
  里头有个院子,不大也不小,还养了些鸡,倒是可以牵马进来。
  “我家马儿听话,不必拴绳,不会乱走。我家猫儿也懂事,不会伤到足下的鸡鸭。”宋游说着,随手从被袋里抽出竹筒,递给这男人——
  “算是不负所托!”
  陈汉立马伸出双手,颤抖着恭恭敬敬接过竹筒,当即拧掉泥封,拆出信纸,捧在手里才读两三行,便已红了眼眶。
  读完之后,顿时嚎啕大哭。
  宋游只静静站在旁边看着。
  哭声之中听不清话语,只隐约分辨出什么“孩儿不孝”、“谢谢先生”之类的话。
  而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家书果真能抵万金啊。
  不久里头有人听见哭声走出来,是个妇人,见状连忙搀扶起陈汉,掏出手绢擦掉他的涕泪,又是询问,又是安慰,好久才将他劝住。
  “让先生见笑了。”
  “哪里的话。”
  “俗话说得好,父母在不远游,可怜我这为人子的,远在千里之外,竟都两三年没有回去了,惹得老母思劳成疾,还得请人带信来……”
  “世事哪有书中那般轻巧。”
  “快!三娘!杀鸡!”
  “知道!”
  妇人大概也知晓是怎么回事了,一点不敢耽搁,立马便去外头捉了鸡来。
  这年头谁都知晓送信的难,有人不远千里送信而来,可不是给了路费就算了了的,好吃好喝只是礼节,其中情谊难以偿还。
  于是在这下午时分,陈家又起了炊烟。
  看这样子,自己竟是第一个到的。
  宋游更愿意认为是山高水远,道阻且长,其余人陷于路远,惧于山贼,或有自己的事耽搁了,并非有意送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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