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还待说些什么,只听呜咽一声,那风声似鬼在哭,寒风带雨,竟吹得亭中火堆摇晃不止,几近熄灭。
火焰一度转为深红色,映照得这雾间亭舍好似阴曹地府。
众人连忙绕成一圈遮风,火才重新燃起,亭子里的光线也重新变得明亮起来,带来了几分安全感。
那陈姓镖师持刀而立,又骂开了。
民间有说法,脏话能驱小鬼,也许陈姓镖师抱的是这个想法,也许只是为自己壮胆。
无论因何,商客们也真因此感到了些安慰。可转念一想,练武之人气血旺盛,妖鬼难犯,若有一颗不惧妖鬼的胆大之心就更安定了,可寻常武人似乎也拿这缥缈无定的雾鬼没有办法,恐怕最多自保,难以保全他们。
而且这柴……即使火堆不被阴风吹灭,怕也撑不到天亮。
这雾鬼完全可以等到他们柴火用尽!
刚一想到这个念头,又是一阵阴风吹来。
“呼……”
比刚才更急更寒,好似从皮肤吹到了五脏六腑,直入灵魂深处,让人忍不住战栗。而那火更是如同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竟一下收缩到了极致,甚至只能看到猩红的木炭了。
众人还没来得及护——
“呼……”
火堆瞬间熄灭。
一时只剩木炭发着猩红的光,映在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上,人也与鬼差不了几分了。
木炭还在迅速变黑变灰。
惊恐之间,众人看见浓雾中似有人影在走动,又看见不远处有另一团火光,在浓雾中透着模糊的黄。
那边的火竟然没有熄灭!?
“到那边去!”
不知谁喊了一句,众人立马争先恐后的爬起来,疯狂的往那处火光跑去。
细雨打在身上,透骨的凉。
李姓客商五短身材,又最年长,即使拼了命的跑,也跑得最慢,眼见得那代表安全的火光越来越近,忽然感觉有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衣裳,接着又抓向了自己的胳膊和颈子,冰凉的指尖仿佛要刺入自己肉里,那一刻的他心里已害怕到了极致,伸长胳膊想抓前面人的衣服,却已够不到了。
这下完了……
死到临头,他已想不起那些走商时学过的文绉绉的话,只晓得自己今天怕是要栽到这里了,说不得要被那鬼吃掉血肉吸掉精魂,什么也不剩下。
就在这关键时刻,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抓住了他,那茧硬如木头,刮得皮肤生疼。
李姓客商睁大眼睛,发现是那花了不少价钱请的镖师起了作用,此时紧抓住自己手腕,一边往自己身后怒骂,一边以大力气拖着自己往前。
双方好像在争抢一样。
“篷……”
李姓客商隐约见有火光迸现,像是木结被烧炸,身上的阴冷触感顿时消失,身后的拖扯力量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抗拒的把自己往前拖的力。
刷!
李姓客商已被扯进了亭舍。
耳旁又回荡起了陈姓镖师吐唾沫的声音,还得意与鄙视的说了句:
“我当多了不得嘞!”
李姓客商从惊慌中回过神来,才觉这亭中竟如此安静——
非是没有风声,而是只有寻常风声,细微得几乎听不见,对比起方才的鬼哭狼嚎,简直风平浪静。而只见亭中火堆熊熊燃烧,噼啪作响,传来令人舒适的温度,那阴风像吹不进来一般。
好像和刚到这里时一样。
火光映照处,一年轻人穿着道袍,依然盘坐于地,他面容清秀,神情平静,低垂着头,眼中倒映着火堆的光。
这个亭舍,真的好安宁。
再回头看外边,依然浓雾笼罩,依然有人影晃动,既徘徊不舍离去,却也好似不敢靠近。
“各位……”
是那小先生的声音。
众人一个激灵,连忙扭头看去,目光恭敬。
“今夜就在此休息吧。”
那小先生说着抿了抿嘴,扭头看向亭舍外面,雾中细雨纷纷,他又柔声补了一句:
“莫急,等雨停了,我就来找你。”
第3章 不愁千里路
“先生,听传闻说,这段路上这雾鬼可不好收拾!”李姓客商心有余悸,“它在这里作乱几月有余,此前南华县衙请了庙里的高人来,也没能将此事办了,这大雨过后起了山雾,又正好给雾鬼行了方便……”
“是啊,而且天黑路滑……”
“要不,先生等到明天天亮之后,换个晴天再去寻它?”
“先生若去,陈某愿同往!”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大多数人都想劝说宋游别去。
其中有关心的意味,恐怕也有不想宋游轻易离开的想法,但即便后者,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话太多了,宋游一时间不知道该回那个,盯着火堆继续看了几秒,还是决定不一一回复了,只对那陈姓镖师说:
“镖头应当留在这里。”
如此也算是表明了态度。
这陈姓镖师是个讲究的人,有信誉有胆识,这样的人无论本事如何,都是值得尊重一下的。
不过这话过后,宋游也不愿再多说了。
没过多久,细雨已停。
宋游直接站起身来,从火堆里抽了一根木柴,便在客商镖师们注视下,独自走入了大雾之中。
此时黑夜孤寂,寒雨刚停,雾中人影闪动,冷风瑟瑟,就连野草都在警惕,唯一无惧前行的,只有那道身影。
众人一时又是敬佩又是担忧,可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缩在这火堆旁边,担忧的盯着浓雾深处,不知是盼着那小先生回来还是怕雾中又有雾鬼显现。
不多时,雾中火光迸发。
随即有鬼嚎之声,像是凄厉的哭喊,又像是发狠的嚎叫,听得人头皮发麻。
“嘶!”
客商们胳膊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在疙瘩上汗毛一根根竖起来,心中对那位小先生的担忧又多了几分。
然而无人敢去查探。
唯一有这个胆量的陈姓镖师,也不好抛开众人钻进雾里去。
很快,声音戛然而止。
不知过了多久,近处又有了动静。
众人都伸长了脖子,一眨不眨的注视着雾中,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眼前这雾浓郁得化不开,像是冬日里山中的清晨,忽的一阵山风吹来,山雾随之流动,在火光映照下好似能看见那些微小的颗粒,在这朦胧如梦境的景象中,一道身影脚步平缓,逐渐从雾中走出。
那人年轻俊秀,穿着朴素的道袍,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好似刚刚只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
直到进了亭台,在火堆前重新坐下,他才又说了句:
“夜还长,各位早些歇息。”
众人对视一眼,李姓客商领头,其余人纷纷起身,齐齐整整深施一礼。
火焰噼啪响,那小先生已闭上了眼。
众位客商一时却睡不着,面面相觑间,脑中又回想起了方才的画面——小先生在大雾中折回,身影由模糊逐渐转为清晰,像是携带着希望,大概有些人这一辈子也忘不了这幅画面了。
……
这夜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山风裹挟着雾,寒意扰人,一晚到头醒了好几次,明明没睡好,偏还睡不着。天刚蒙蒙亮时宋游就醒了,而其余客商有一个算一个,也都没睡踏实,不乏彻夜难眠者。
清晨露重,空气湿润,能闻到泥土和草木的味道,和黄昏一样适宜修行。
宋游虽然醒了,却继续闭目盘坐。
耳中能听到身边的声音。
露水压弯了野草的腰,又沿着弯腰的弧度下滑滴落,打在青石板上破碎开来。古柏上有松鼠在活动,林子里亦有鸟雀早起了。
那陈姓镖师在小声对李姓客商说,自己那师弟走镖是一把好手,功夫高,敢打敢杀,只是第一次见鬼怪,一时心里发憷才致使表现不佳,希望李姓客商不要在意。
又听李姓客商与其他客商窃窃私语,商量要凑钱答谢宋游,却又纠结于该出多少钱,想大方又想计较。
泥花草露,世事人心,皆是修行。
等到再次睁开眼时,客商们已重新升起火堆,用小锅烧了开水,恭恭敬敬给宋游端了一碗来。
宋游也不推辞。
以前在道观下山为附近村民解决了问题,村民也是这般恭敬,而他早在很多年前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有时接受别人的好意其实是一种大度的体现,更别说感谢了。
“呼……”
山中清晨清冷,朝碗吹一口气,顿时沿着碗沿荡开一层白雾。饼子干得厉害,本就要用水来下,山中夜宿后有一碗热水倒也是一件舒服的事。
一口下去,自喉咙暖到肺腑。
商人健谈,吃早饭时交谈几句,宋游也对他们多了些了解。
先前知道他们是逸州茶商,也知道逸州是茶马互市的重要节点,如今又从他们口中知晓,近几年来朝廷在各地收购茶叶的指导价虽然没有变,但具体到地方,却是一年比一年低,于是不少茶商被逼无奈,有人选择将茶叶运到逸都再卖与茶马司,有人则冒着风险,到了逸都卖给专门为西边国家收茶的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