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程川急速脱下外套给他包扎,加压止血,而后半扛半拖给人带回据点。
  枪战已经结束,警方正在井然有序打扫战场,他们被接上直升机,送往最近医院进行救治。
  直升机上,医生清理伤口期间,荣峥开始发热,打寒战,呼吸也变得急促。
  “医生,医生,他为什么会这样?”程川心急如焚。
  医生比他冷静许多:“考虑感染——你抗生素过敏吗?”
  荣峥尚有意识:“不。”
  医生随即为他注射,同时从急救箱内取出湿冷毛巾盖上额头,并交代程川:“你们是从水里上来的吧?那儿太脏了,可能诱发败血症或脓毒症休克,务必让他清醒着到医院。”
  败血症,光是一个医学名词便让程川胆寒得发颤,他大力握住荣峥的手,贴上嘴唇:“听到了吗,医生叫你别睡。”
  “……好。”男人应着,眼皮却渐益沉重。
  程川拭去泪水:“我跟你说个秘密吧,你以前查我,查到一家基金会,想必致力于什么也查清了,却始终没问,我今天都告诉你。
  “专注反家暴项目是因为我生物学上的父亲,程敏,是个人渣。他酗酒且好赌,每次赌输喝醉就会把气撒在我和妈妈身上。我那时还太小,无法反抗,谁也救不了,唯一能做的只有看着,听着。
  “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一条鱼被开膛破肚后还没死绝,用尾巴抽打案板的样子,我妈被打时就那个状态……我也差不多。所以后来我为什么学法律,因为想把他送进监狱。
  “可惜世事弄人,他在我大二时被人撞死了,身首异处,干脆到甚至可能没什么痛苦。可笑吧?我也觉得讽刺。仇恨无处安放,一直以来支撑我活下去的动力消散,加上你知道的那一堆破事,便想求死……后来就遇见了你。
  “所以你不准死,当年是你让我重拾接着活的念头的,今天换我把你救上来,”他霸道地说,“我命令你不许死。”
  荣峥虚弱地扯出一个温柔的笑:“好。”
  “哦对了,还没说我妈是怎么死的。”程川继续,“跳江,把我捆她身上一起跳的。”
  荣峥瞪大双眸。
  “但我命硬,没死成。”程川扯动脸上肌肉,似哭似笑,“知道我是怎么逃生的吗?”
  男人艰难摇头。
  直升机已到达医院,程川望着远处跑来的医护人员,不肯立即揭晓谜底:
  “等你醒来再告诉你。”
  第71章
  三日后。
  程川坐在荣峥病床前, 不疾不徐削苹果。
  似曾相识的场面,几无二致的动作,最大差别,是青年那一头浓密秀发摇身一变, 没了。
  程川顶着光溜溜一颗圆头, 也顶住荣峥炯炯有神的目光,淡定地片下一小块果肉, 用刀尖插着递到后者唇边:“吃吗?挺甜的, 医生说你可以吃一点。”
  荣峥张嘴叼走:“……怎么把头发剃了?”他问。
  “脏啊。”荣峥转危为安后, 程川回警方安排的酒店洗澡, 将自个儿里里外外搓过多遍都不满意,一闭眼便是那条污浊的河与死猴子,到底忍无可忍,找警员借钱到超市买来理发器自己推掉了。
  “好看的……可爱,也凉爽。”
  荣峥倒没有尬夸, 程川五官能打,发型不合适无损颜值,适合则锦上添花。这会儿尽数除去,不余一丝修饰, 毫无保留露出饱满的头颅轮廓和眉骨、脖颈的线条,反而有种铅华洗净的圣洁。
  偏生他眉眼浓墨重彩, 两相矛盾的特质集于一身却完美相融, 荣峥脑中不自觉浮出很多年前在课本上读过的那句古诗, “濯清涟而不妖”。
  “可爱就算了吧, ”程川削好苹果,自顾啃起来,“凉爽倒不假, 天灵盖掀开了一样。”说到这儿他自个没忍住笑,“诶,洗发水也省了。”
  他笑,荣峥也跟着笑,笑完又问:“他们是不是找你问过话了?”
  “他们”指的自然是警方,程川点头:“军.警联手打击,灰西装成功被俘。前两天我也联系上了萨拉·陈,相机行李证件什么的他们给送来了。你如今清醒,后边八成同样得被找去问话,不过不用担心,问什么答什么,照实说就好……”
  他喋喋不休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事,就是绝口不提昏迷前那个未曾言明的谜底。荣峥没插话,而是等他说完,相顾无言后,才道:“秘密。”
  程川装傻:“嗯?”
  “我昏迷前你没说完的秘密,”男人认真凝望他,“小川,我想知道。”
  “啊,这个。”程川咔嚓咔嚓又咬掉几口果肉,酝酿着。情绪有时效性,加之他本身并非一个喜欢袒露伤口的人,有些话超过时间点脱离一定情境后,还真不太好倾诉。
  谁让我言出必行呢,程川自吹自擂,咽下口中水果后,方说:“我老家是个小镇,边上有条江。
  “那天夜里下了雨,程敏在赌桌上没回来,我因为发烧早早睡下……关于她是怎么把我捆背上再跳下去的我没有记忆,醒来时人已经在江中了。
  “我拼命挣扎,但汛期的水流很急,麻绳很滑,解不开。我以为我要死的时候听到有人告诉我说绳结在后面,于是手向后伸,摸到那个结就解开了。
  “挣脱后我才发现与我绑在一起的‘东西’是我妈,她已经昏迷,我想带她一起往水面游……没抓住,水把她卷走了。”
  他平铺直叙,旁观者一般陈述那段过往,说到这儿时停顿许久,手中没吃完的苹果都氧化成了极为难看的颜色,才补上结局:
  “再然后我被浪打到岸上,活了下来。”
  当事人表情平淡,反倒是倾听者红了眼眶,倾身环抱住他:“小川……”
  “我没事。”程川拍拍他后背,示意放开,“别扯着你自个儿伤口。”
  荣峥松了手,有点疑惑:“你说你在水里听到有人叫你……”
  “幻觉吧,”程川垂眸,“应该是我的潜意识。其实跳江前,我妈就和我玩过那样的‘游戏’,把我绑她背上,或者身前,让我自己挣开……要不要把我一起带走,她那会儿大概也很矛盾。
  “她矛盾,我也矛盾。我知道回顾那段记忆只会带来负面影响,但还是控制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去想。我经常上一秒爱她,这一秒可怜她,下一秒又恨她。恨她为什么要与我玩那个‘游戏’,为什么拖泥带水,为什么留下我一个……很长一段时间内我觉得我离精神分裂不远了。
  “后来就解离了。”程川自嘲笑笑,“做什么都像在旁观自己,吃饭,走路,睡觉……看电影似的,我成了观众,操控我身体的另有其人。
  “看世界像蒙一层雾,摸东西隔着棉花,熟悉地方变得陌生,记忆断片……
  “那时也不懂这种状态叫‘解离’,就是感觉仿佛与周围世界断开连接,灵魂离线的体验还不错,至少远离了痛苦。”
  那已经是一段太遥远的过去,他站在时间长河的这端回望,创伤带来的羞耻感和自我压抑均已模糊,说与不说好似早就不再那么重要。
  但不可否认,倾诉还是为他带来了短暂的释然,像卸下一个心理包袱。
  程川不确定这样的“和解”能保持多久,至少这一刻,是他二十多年来首次感到,自己终于游过那条江。
  “小川真棒。”荣峥毫不吝啬地夸他,“这么小就能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了,换我大约只会不知所措。”
  “适可而止啊,”程川轻嘲,“当总裁简直屈才,幼师才是你的归宿。”
  荣峥笑道:“我说真的,非常厉害了,小川……谢谢你愿意和我说这些。”
  程川没再应答,嚓嚓嚓解决着手上的苹果。
  病床上的男人却再一次郑重道歉:“还有就是,对不起。”
  “嗯?”
  “在一起的那八年……”荣峥道,“你将我惯坏了,小川。有些时候我自己都没意识到,你与我分享一些日常时,我说不必要,其实是潜意识里在一步步试探你的底线——我就是这样糟糕、无趣一个人,你能忍受多久?但你好像天生会爱我,像颗小太阳,能量源源不尽……那真的是一种很幼稚、很糟糕的行为,对不起。”
  程川将果核丢进垃圾桶,说:“都过去了。”
  -
  在外国养病毕竟多有不便,是以荣峥病情稍一稳定,程川就主动提及回国一事,二人理所当然坐上了何秘书安排的回国的专机。
  十日后,京市。
  回来已近一周,程川在荣氏附近短租了一间公寓,每天就是看书吃饭出门遛弯儿,以及上相距不远的荣峥所在的平层找对方遛弯儿。
  后者伤势没好全,日常居家办公,出门散步也走不远,通常是程川推着轮椅在公共绿化层——也即花园转两圈。
  他们好像无意间达成了什么默契,闭口不谈感情,只侃天说地,聊摄影谈管理,宛如相交多年的好友。
  荣峥是从最初的满怀希望,至今一路走来经历种种程川却依然无回头打算,早已不敢再奢求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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