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那块裂解的浮冰被海浪推着捅上冲锋舟,伴随着“刺啦”一声脆响,程川只觉自己所在的位置急速变瘪,冲锋舟失去平衡,猛然向右侧倾斜,他的身体亦不受控制地翻倒,一头栽进了大海。
海水酷寒,刺骨冷意瞬时穿透多层衣物将他整个人包裹。
虽穿有救生衣,可程川坐得靠后,落水时非酋上身,救生衣绑带竟是直接勾住了船尾的外挂发动机,把整个引擎带得一同脱落沉没。
风又在这时恰到好处袭来,一个浪头便把失去发动机的冲锋舟卷到了距程川数米外的空荡海域。
程川:“……”他有一字不知当骂不当骂。
冲锋舟各舱室之间彼此独立,即便被划破一个,其余气室仍能支撑船上众人不会覆没。
对比起来,程川这边的情况就不容乐观了。
第66章
他们乘坐的这艘极地冲锋舟属于中型, 常用作载人运输,外挂发动机重量60kg往上,衣带这么一勾相当于给自己挂上个巨型秤砣,浮力再大的救生衣均不管用了。
从里被浸透后的防寒羽绒服吸饱水, 亦变得不亚于铅块沉重。
二者叠加, 程川感到从大洋深处伸出了一只手,牢牢钳住自己腰身, 以一股不可动摇的巨力将他往深渊拖。
与此同时, 冲锋舟上目睹海浪把他推远的荣峥早已剥下全身厚重衣物, 套着救生衣手持救生圈就要下水。
“冷静!冷静!先生, 你会失温的!”工作人员急急将他拦住,“先把救生圈抛给你朋友!我们有备用发动机,装上后就可以过去接他!”
说着朝程川所在方向丢出一个绑了绳子的救生圈,没套中,洋流很快将之卷得远离落水者。
“来不及了。”男人望着那个漂走的救生圈, 义无反顾地跳下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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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骨的冷冻得程川肢体发木,海水淹没口鼻,他大脑一片空白,只遵循求生本能妄图解开救生衣与引擎间的缠结。
无用功。
好容易扯开厚实防寒手套, 冻僵手指却压根不听使唤,“秤砣”随暗流摆动, 每一次拖拽皆让救生衣勒得更紧, 竟似要生生把人拦腰绞断。
不得已, 程川最终只能拉下防寒服拉链, 连大衣带救生衣一起脱下,任它们被发动机带入海底。
失去桎梏,他整个人一下轻松不少。
然局势并未因此好转太多。夜幕降临, 海洋已进入最冷时候,这样的温度足以在几分钟内让他失温。
且雪上加霜的是,程川不会游泳——或者更确切来说,他会,但已二十多年没下过水。
……不如不会。二十几年前救不了他人,现在救不了自己,程川想笑。还没来得及张嘴,一个大浪兜头打来,直截拍得他鼻腔呛水,禁不住剧烈咳嗽。
“程川!”嘶吼声穿透夜色,荣峥盯着程川在幽蓝水里时隐时现的苍白脸颊,满眼惊恐,加速向对方游去。
程川听闻呼喊,凭着肢体记忆下意识扒拉,也艰难地往冲锋舟方向游。
终于会面,荣峥将救生圈套到程川身上,捞着人返回。
“咳咳咳——”肺部好像被塞进撕碎的棉絮,程川还在咳。
“不怕不怕,没事了,没事了……”荣峥揽着他,转头安慰。也正是这一偏,让他看见身后什么东西,骤然松手并把程川往前一推!
男人则转身曲起双臂,挡住了冲向两人的玩意儿。
程川惊惧回首:“荣峥!”
“小心那块冰!”船上人亦在大喊。
“没事儿,我没事儿。”荣峥给予回头的人一个宽心的笑,推开撞上来的浮冰,“我们快上船。”
怎么可能没事,浮冰虽经海流磨蚀,边缘已变钝许多,但对人体来说仍是锋利的,遑论这么撞过来——明明刚才放下的手上那么多擦伤。
程川想出言反驳,可也知眼下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只得缄口,俩人赶在又一个浪头把船推远前爬上了冲锋舟。
船上的人立刻递上来毛毯,大衣,暖手宝,热水……冲锋舟加速朝邮轮驶去。
坐在橡皮艇中央,至此程川才看清,荣峥身体伤得最重的地方,不是手臂手掌上大小不一的伤口,而在膝盖。
男人抵住浮冰时应是屈了膝,很薄一层黑色保暖裤被割开,下方皮肉翻卷,被海水冲刷得发白,还在源源不断渗出殷红的血。
鬼打墙一样的场景复现,程川颤着手协助工作人员帮荣峥包扎伤口,后者看出他的不安,抬起受伤较轻的那只手一下一下顺着对方脊背:“小川,看着我,看我,我没事儿,还好端端站——坐这儿呢不是吗?你看看……”
程川正给绷带打结的两只手突然使劲——
“嘶!——”
“先生!不能这么用力!”
“这叫没事吗?”程川声音发抖,“这还只是外伤,那么大一块冰,还不清楚有没有内伤。荣峥,你不知道痛吗?!”
临时性止血措施做好,荣峥一张脸色白如纸:“知道的。”他慢吞吞回答,“当时没想那么多。现下结果还好不是么,假如我没转身,它撞到的就是我们后脑勺了,指不定咱俩真得葬在这里。”
理是这个理,但情难自控,程川背对男人愣愣坐着,歉疚感将青年脊背压弯,他把脸很深地埋入手掌。
他已经承受不起再有一个人因他而死了,程川想,再也不能。
荣峥望着他孤寂的背影,多次抬手多次垂落,临了,还是破坏规矩,视四周观众若无物,往前一挪从背后抱住了对方,额头抵上凸起的颈骨。
程川纹丝不动,围观群众眼观鼻鼻观心,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四下张望看风景去了。
回到邮轮上,荣峥双膝的纱布被拆开,随船医生从新为其缝合好才又包上。
“我们目前没有条件为您检查体内脏器是否损伤,一切需要您自己密切留意。”医生离去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是出现胸口发闷,呼吸特别困难,或是腹痛,头晕目眩,意识模糊,咳血便血等等情况,哪怕仅有轻微不适也要告诉我,千万别不当回事……”
“好的,谢谢。”
医生走后,程川端来一杯红糖姜水:“喝吧,驱寒。”
他自个儿上船后就已洗澡换衣,也灌下一碗了。造化弄人,账刚销完没多久,转眼又欠一命,程川做不到无动于衷,思来想去终是来了。
“多谢小川。”荣峥欣然笑纳。
待人喝完后,程川去洗杯子前又问:“洗澡暂时别想了,要不要擦身?”
“嗯?啊,哦……”荣峥被宠若惊,“要——但会不会太麻烦你,把我弄到浴室就好,小川,我自己来……”
“不麻烦。”
程川端走陶瓷杯,又端来一盆热水几条毛巾:“脱。”
病号除去外衣,他像洗一块猪肉那样心无旁骛地将人裸露在外的肌肤换着毛巾擦过一遍,头发也没放过。擦拭到最后还想上手去扒对方内裤,被男人缠着绷带的手拦下:
“咳咳,这个我自己来就好……”
“又不是没见过。”程川讽刺一句,到底是尊重他,丢下毛巾出去了。
擦完身子,程川在荣峥床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直瞪瞪的眸光盯得后者不知所措:“小川……”
“说吧,这次我要怎么还?”青年半躺在沙发中,手支下巴开口,他目光对着床,却无焦距,“当牛做马,洗衣做饭,上床做.爱,你说,我都接受。”
“程川……”荣峥气笑出声,“你一定要和我斤斤计较到这个地步吗?”
“我不应该计较吗?”程川反问,“这是很无关紧要的事吗荣峥?我有没有说过不要再自作主张作无谓付出?你的行为只给我带来了困扰,欠人情欠到崩溃,我快被这种压力逼疯了你懂吗?”
“我没指望借此交换什么,所有事情皆是心甘情愿,你无须对此有心理压力……”
“有无心理压力不是你一句话就能化解的。”程川打断他,“一条人命,太重了,荣峥,会把我压垮的。我只想活得轻松一点,就这一个愿望你也要剥夺吗?”
“那你要我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你死在面前吗?!”
程川眼皮没动一下:“那也是我的命数。”
“哈!”荣峥像只陷入绝境的困兽发出一声哀鸣,“你够狠,程川,你够狠……只有愧疚吗,这些天,这段时间,你没有哪怕一刻一点点心动吗?”
他不是傻子,看得出来程川近日态度的松动,分明,分明不是心如磐石的……
但此时此刻,此地,程川定睛凝望着自己,轻声说:“没有。”荣峥听到他一字一顿,“没有动心,没想复合,荣峥,假若给你造成了这种错觉,那我只能说抱歉。”
他曾花费数年潜心尽力去模仿另一个人,表演对他来说轻而易举,程川轻描淡写说着,连自己都信了。
荣峥直接红了眼眶。
程川从沙发上站起,垂下眼帘不去看他:“早点休息,我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