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程川将盗龙给的硬糖塞兜里,只剥开一颗浅绿的放入口中,青苹果味,酸酸甜甜带点薄荷的清凉,他边吃边看。
  有了盗龙的到来,起先扮演老鹰的一个大人退下,换由对方来捉迅猛龙背后的孩童。恐龙前爪在空中乱挥,逗得小孩子们又是惊叫又是乱蹦,语笑喧阗。
  到最后一些好动的成人终是没忍住参与了,玩着玩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不知怎的就演变成了一圈人不分长幼,载歌载舞。
  盗龙转了一圈瞧见程川仍坐在椅子上,再度前来相邀。青年这回没再推辞,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被人偶拉着往前走时,他倏然说了句中文:“荣峥?”
  盗龙没反应,直到程川又切了英文喊他“恐龙朋友”时,才止步回头,歪了歪脑壳。
  程川说:“没事儿。”这位恐龙朋友跳脱的性子怎么也不像荣峥,是他魔怔了。
  程川甩甩脑袋,将杂念抛出脑海后,才同这只恐龙人偶一道玩耍。而阳光与舞蹈是有魔力的,那些惊魂未定的不安,潜意识深处还能被荣峥牵动情绪带来的烦躁,在异国度高原凉爽的春风和灿烂日光下,都一并化为乌有了。
  快乐是一件简单的事,程川想,只是要学会在琐碎日常中捕捉,同时又清醒地耕耘那些须耐心等待,扎根于生命土壤的持久幸福,他还得持续练习。
  第58章
  三天弹指而过, 抵达乌斯怀亚那日是下午,程川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准确来说,身体和精神状况都不大行——一切还得从里奥加耶戈斯乘轮渡穿越麦哲伦海峡讲起。
  程川怕水,怕那种宽阔的、流淌的江河。至于其他, 譬如雨水和洗澡时的花洒是没什么问题的, 他以为乘坐轮船渡过海峡时只要自己老实待在客舱休息室内,戴上耳塞眼罩闭目养神, 对外界环境不视不听, 就无大碍。
  但没想到出发前还是风平浪静的海面, 开到中央时便陡然汹涌澎湃起来。
  程川半躺在小型休憩室的皮质沙发上, 凹凸不平的靠背硌着后颈,他搭在扶手上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皮革表面的纹路。
  没事儿哒,放松肩部,放松面部肌肉,深呼吸——吸气, 呼气。吸气,呼——船身陡地一倾,修长苍白的五指亦同时攥紧沙发皮料,手背青筋明晰可见, 腕骨凸起如嶙峋礁石。
  【各位乘客请注意,本船正在通过风浪区域, 请所有人员立即返回船舱或安全区域, 勿在甲板逗留。如有受伤或不适, 请联系工作人员, 我们将随时提供协助,感谢您的配合。】
  广播里传来两种语言轮流播报的提示,带着电流杂音, 程川只觉那电流不仅入耳,还钻到了自己喉间,缠起,绕着,堵作一团,带来窒息的麻木感。
  船还在晃,他整个人都蜷起也没用,摇来摇去的感觉让程川仿若又回到了二十几年前的雨夜。
  也许我当年就已经死了,现今留在人间的不过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他想。又或者这二十多年来的人生均是濒死前的幻象,他自始至终未曾从那条江里逃离。
  天旋地转的眩晕感与势不可挡的心悸使程川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就在他将将快要晕过去时——“小川!”,“程川!”,“你怎么了?我去打电话找乘务员。”……
  浪刚起时出门探查情况的荣峥回来,见状连忙上前扣着程川肩膀呼唤,后者被他拉回人间,也顾不上由自己提出的约法三章,抱浮木一般搂住了身前人沟壑纵横的窄腰。
  一声若有若无的“妈妈”也不知对方是否听清,但程川听见了一声又一声“我在”,“别怕”。
  这个不尴不尬的拥抱没维持很久,船舱晃动幅度变小,晕眩感减弱后,程川便煞白着一张脸立刻松了手:“抱歉……我有些晕船。”
  荣峥也不懂信没信,至少没追根究底,只拍拍他的头,柔声说“不怕”。程川垂下眼帘。
  下船之后他们进入火地岛,程川神色恹恹,一路无言。中途下车上了个厕所,遭阴冷潮湿的西风一吹,上车后脑子便有如针扎,细细密密地抽疼。
  “小川,到了,我们去酒店里休息。”荣峥变戏法一般不知从哪儿掏出顶毛乎乎的雷锋帽,自驾驶位探过身子,套到青年头上,指背也跟着往对方脑门上一贴,“发烧了,我带有药,进房间烧点热水再吃,半小时后不退烧就去医院……”
  程川的脸此刻什么东西凑上来皆是冰的,他被冻得打了个哆嗦。
  “不行,还是现在就去吧。”荣峥自是没错过他的微反应,拧眉注视对方面上不正常的酡红,当机立断决定。
  “不必。”程川掐了掐山根,哑声道,“回房吃药,睡一觉就行。”
  拗不过他,男人只得应下。
  酒店海拔挺高,落地窗外便是一幅全景视野,比格海峡与马丁冰川尽收眼底,水浸润过的暮色一寸寸裹住嶙嶙山脊,瑰丽无比。
  然而如此美景程川这会儿皆无心欣赏,他冷水兑开水,就着吞了一颗布洛芬,外套一脱倒头便睡。
  两个小时后,他在医院醒来。
  程川:“?”
  “你烧到昏迷,我把你抱来的。”荣峥望着即将滴尽的点滴,按铃叫了护士,而后给他掖了掖被角,“感觉好点了吗?饿不饿?我找一家中餐馆借厨房给你煮了碗粥。”
  说罢取过床头柜上的保温盒,盖子打开,山药肉沫青菜粥的咸香扑鼻而来,程川肚子非常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他撑着床垫坐直,示意男人帮忙支起床上小桌板,“好多了,饿,谢谢。”
  护士来换了输液瓶,程川就这样一边挂水一边吃,荣峥看着。
  “……你吃了吗?”吃人嘴短,青年礼貌关心。
  “吃过了,你吃。”荣峥瞥了眼隔壁一张空床,和他打商量,“不少游客初来乍到水土不服,生病的很多,我没约到单人病房,双人的也几乎满员——这个房间还有另一个病号,去厕所了,应当很快便会回来。在这儿过夜睡不安稳的话,我们输完液就回酒店。”
  程川没意见,点了点头。
  米粥吃起来不费嘴,没多时便见了底。荣峥去里面的洗手间洗碗期间,程川看到对方口中的病友自个儿举根输液杆走了进来。
  是位长相可爱的,有一双湿漉漉的小鹿眼,双颊婴儿肥尚未褪尽,声音能听出来为男生:“你醒啦!”对方很自来熟地打招呼,说的中文。
  程川客套笑应:“老乡啊。”
  男生嘿嘿一笑,自我介绍:“我叫于京洛,杭城人,来旅游的,你呢?”
  “程川,我来工作。”
  荣峥洗个碗的功夫,出来就见程川和隔壁床已经聊到了帝企鹅孵蛋。
  “?”他没出声打扰,在双人病房的小沙发上坐下,抽了两张纸慢条斯理擦着保温饭盒内外壁的水珠,听他们闲谈。
  程川实际上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荣峥暗想,善倾听,能接住话题并举一反三。以前自己私心作祟,把人当金丝雀养着,虽没明说禁足,但不带他出席聚会,不愿他将心思放在别人身上,对方是个多么玲珑的人,不可能不察觉,却依旧选择纵容。久而久之,便把自己活成了他的中心。
  诚如对方在瓦尔德斯半岛说过的,“我知道你寡情薄幸,但还是爱你”,他终于用伤害证明了爱存在,却也亲手把最爱他的人扼杀了。而今程川放下一切,不再绕着自己打转,宛如一颗蒙尘良久的珍珠开始从新发光。荣峥在边上干巴巴地擦拭早已无一粒水可擦的饭盒,听着他二人的谈笑,心中又悔又痛又欢喜。
  “当有一天他爱上其他人,你会祝福并退出吗?”,圣罗莎女护士的诘问再次浮现在脑海中。会吗?假若有这么一个人,爱程川胜于生命——不,不用到自己那么偏执的地步,只需可以给他带去快乐,程川也喜欢那个人,他可以……他真的可以吗?男人抓着饭盒的手开始颤动。
  人总怀抱侥幸心理,不到万不得已不敢提前掀开血淋淋的现实。到那一步再说吧,荣峥无望地想,到那一步再说。
  程川与于京洛相谈甚欢,前者离开前彼此交换了联系方式,约定两人均痊愈后一块吃饭出游。
  “说好了哦,一起乘船去看海狮和企鹅,还有灯塔岛!”少年人像个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光是听他说话便能感受到一种扎实饱腹的生命力。
  程川的笑真心实意:“好。”
  “坐船出海,不怕又晕船吗?”回去路上,荣峥反复品嚼方才俩人的对话,终究没压住嫉妒,幽幽道。
  “总要克服的。”
  程川转身刚想去够安全带,另一只大手却比他更快,捷足先登:“你还没恢复完全,省些力气——我没碰到你,不算动手动脚吧?”
  “……”甭管什么原因,可抗力不可抗力,互相皆有过逾距,那个所谓的“约法三章”第一个在两人之间简直成了个笑话,程川对此无可指摘,“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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