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二人很幸运,相机才架好没多时,海面上即出现了鲸群。几头南露脊鲸大致围成三角阵型,浮游间切开大海,顶起一个又一个大型水花,偶尔喷出一道水柱,短暂而角度刁钻地折射出一弯彩虹。
  “真美。”荣峥陈述。
  程川点点头:“确实。”
  他聚精会神地拍摄,荣峥便没打扰,等人抬起头来以肉眼欣赏后才道:“刚才那个吃饭的餐馆,你去上厕所后我听到当地人讲了个说法。”
  “嗯?”
  “他们说,若情侣在观鲸时看到鲸鱼喷水形成彩虹,他们的爱情将如鲸鱼迁徙——即使后来分手,跨越万里,也终会回到彼此身边。”
  “有趣,”程川笑道,“人类总会赋予一些自然现象特殊含义来缓解可能面临的焦虑,好像这样就真的不会走向某种残酷结果一样。”
  诗意又可悲。
  “你信吗?”荣峥问他。
  程川抓住文字漏洞:“先不管真假,这个观点的前提是观看的两个人为情侣吧?”他似笑非笑地望向身侧的男人,“我们是吗?”
  “我们可以是。”
  程川又笑了,伸长手臂,指向远方大海的鲸群,问荣峥:“你读过《白鲸》吗?十九世纪美国作家赫尔曼·梅尔维尔创作的那部长篇小说。”
  荣峥说:“中学时候读过。”
  内容他还记得大概,讲述了水手以实玛利加入捕鲸船“裴廓德号”后,目睹船长亚哈为复仇疯狂追杀曾咬断自己左腿的白色抹香鲸莫比·迪克的故事。亚哈不顾船员安危,驱使全船跨越海洋追猎,最终与白鲸同归于尽,船毁人亡,仅以实玛利借同伴的棺材浮上海面幸存,成为这场偏执与自然对抗的悲剧的唯一见证者。
  “那你有没有思索过,亚哈船长为什么非得杀了白鲸莫比·迪克呢?钱?杀死白鲸带来的收益和杀死普通抹香鲸并没有差上多少。名?诚然,杀死白鲸可以让他声名远扬,但当时他在捕鲸领域早已足够出名,多的是人敬畏。所以好像只剩下复仇了,白鲸让他失去一条腿,想要复仇无可厚非。但是你想过吗荣峥,你觉得他真的只为复仇吗?”
  第55章
  这话一出, 荣峥脑中某根雷达刹那竖起,直觉告诉他接下来不会是好话,大抵核心议题离不开又要他放手。但他无法反驳,讪讪顺着问:“不为复仇还能为什么?”
  “转移创伤。”程川同他四目相对, “亚哈的断腿不仅是身体受创, 更是一种人性权威与尊严的丧失。他通过追杀白鲸转移痛苦,将生理残缺转化为一种‘史诗般的复仇’, 从而逃避对自身渺小的认知。荣峥, 你觉得你们像吗?”
  荣峥道:“我腿没断。”
  程川笑笑:“我觉得有像的地方, 你们都在用执念麻痹痛苦。或许是分手由我说出的原因, 使你产生了一些自我怀疑,因而只好通过不断纠缠我,试图感动我,制造一种‘你正在为爱战斗’的假性目标,把注意力从‘你被抛弃了’转移到‘你要赢回我’。执念为你提供了替代性意义, 让你将‘失败者’的身份改写成‘悲情英雄’,用追逐的忙碌感麻痹了对创伤的感知……
  “你不觉得很像吗?不论亚哈还是你,行为本质上都是拒绝哀悼,他拒绝哀悼失去的腿和尊严, 你拒绝哀悼逝去的爱情。因为哀悼意味着接受失去,承认局限, 重构自我……不容易做到, 所以只能用执念去中断这一过程。但实际上你们真正需要学会的是和‘不可得’共存, 像以实玛利那样, 在灾难后浮出水面,带着创伤继续讲述故事,而非把自己钉死在执念上。
  “莫比·迪克永远不会被亚哈征服, 毕竟它只是在海洋中四处遨游的一头鲸,根本不属于人类的意义范畴。同样的,你试图征服的‘我的爱’也早已不是你以为的那个实体,你的执念越炽烈,爱的对象就越虚化,最后只剩下一面映照自己孤独的镜子……”
  “够了,小川。”荣峥打断他,苦涩一笑,“说这么多,你不就是不相信我是真的爱你么。”
  孰料程川却摇了摇头:“不,我信。”从他愿意为他付出生命那刻便已相信,“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刚分手那会儿说的‘我并没有自己以为、也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爱你’是骗你的,事实上我曾经很爱你。
  “圣路易斯那时给你一拳后说错看也不全然正确,在一起那么多年,又怎么会看不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你寡情薄幸,但还是爱你。所以你是值得被爱的,不要因为被我分手而否定自我……”
  他越说,荣峥越是绝望。他看过程川的日记,自是清楚对方怎样毫无保留爱过自己。但他知道和听程川亲口说是两回事,可以坦然回首,大方承认,说明他真的在往前走,不在乎了……
  “我没有否定自己。”荣峥吞下一切痛苦情绪,强撑着笑容一举杜绝程川的意图,“我很清醒自己在做什么,小川。亚哈对抗的是命运的象征,他注定无法与白鲸对话,但我渴望的是重新与你建立理解的可能。你并非莫比·迪克,我也不是船长,我们是两个能彼此回应的人。你嘴上说信我爱你,行为表现依我看也没那么相信嘛,还有两年多呢,你不用着急赶我。
  “另外,我不赞同你对于亚哈的解读,疯狂恰恰证明了人类不甘心沦为命运的傀儡,他的悲剧性在于他试图以凡人之躯挑战神性秩序,在我看来这种勇气本身具有存在主义式的崇高。假如连对爱的坚持都要被斥为‘亚哈式的错误’,那艺术科学信仰等等这些人类的一切超越性追求岂不是都成了笑话?《白鲸》的结局在亚哈出海时就已经注定,可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们的故事还没写完……”
  谁都没法说服谁,俩人只得暂时闭嘴。
  他们花了几个小时来拍鲸鱼,有不少成片很好,裁剪一下调整构图便能发布的程度。一个小遗憾是没有提前申请无人机飞行许可,少了一些远景的震撼,不过无伤大雅,程川整体对今日的拍摄十分满意。
  蓝调时刻,两人回到马德林港住宿。
  恰逢周末,海滨有集市,吃过晚饭后程川与荣峥去凑了热闹。
  集市沿着海岸线延伸开来,摊位一个挨着一个,串成一条五彩斑斓的长龙。商品琳琅满目,从精美手工艺品到新鲜海产品应有尽有。人也很多,手里拿着小玩具嬉笑打闹的孩童,手牵手悠闲散步的情侣,走得很慢神态慈蔼的老人……
  程川与荣峥并肩走着,有时前者在看摊位没注意有小孩快要撞上自己时,后者便会扣住他的大臂拉着躲一下。
  “我不是故意动手动脚的,”不待程川不满,荣峥就松了爪,无辜道,“你看他手里浇满草莓酱的冰淇淋,撞到衣服上多难洗。”
  “……我又没说你。”
  “噢,我在提前规避风险。”
  一路插科打诨,途径一个卖手工艺品的摊位前时,荣峥脚步一顿,目光被一对手链吸引。
  链子是情侣款的鲸鱼尾巴木雕,稍小那条的鱼尾雕得要精巧细致些,尾鳍边缘呈柔和的波浪状,表面模拟真实鲸鱼尾摆动时的肌肉线条与褶皱刻出纹理,尖端则镶嵌着几颗细碎珍珠,乍一看就像浪花溅起的水珠,在暮色中折射出粼粼微光。
  大一圈的那个造型差不多,只是没镶珍珠,尾巴纹理更简洁,瞧着也更厚实遒劲,粗犷大气。
  两条手链均以纯黑皮质绳串串连,和鲸鱼尾骨自然衔接,结合处用银制铆钉加固。
  “这是南露脊鲸的尾巴,”摊主老太太介绍说,“鲸鱼的尾巴会记住它一生的迁徙轨迹,两个人戴上手链,它们会替你们记住在一起的时光。谁让人类健忘呢,小伙子,我很赞成你为你和你的爱人购入一对。”
  男人痛快地付款:“我要了,劳烦替我包起来。”
  买完手链,荣峥回头一看,却只见人头攒动,没在其中发现程川身形。男人抓着包装袋愣在原处,礼物买好,但好似犯下个更大的错——他弄丢了要送给的人。
  荣峥急忙拨开人流,边走边用中文喊程川的名字,叫了几声没得到应答后,才一拍脑袋憬然有悟,摸出手机给人打电话。
  无人接听,自动挂断,他又拨了一遍,依然打不通。
  咸湿的海风卷着摊主游客的声音扑进耳朵,荣峥站在人来人往里,蓦然间被庞大的恐惧淹没。
  这本来没什么,暂时走失而已,程川不接电话也许是集市嘈杂没听到,或者单纯不想——哪一种都问题不大,身为一个存有理智的成年人,他现在最该做的是回下榻的酒店等待即可,着急点的就找个地方坐下来再尝试联系。
  总之哪种做法都比漫无目的在人山人海里寻找好。
  但荣峥疯了似的在人群里乱窜。他害怕,从得知程川曾不想活起,到对方离开京市,再到芝加哥险些阴阳两隔,至此一刻,才终于不得不直面最懦弱的自己,他一直以来都无法真实承受程川的离去。
  护士说那叫自我欺骗,程川称为执念,都不全对。是寄生。他离不开程川,可八年来历历可数的往事都在说明一个真相,他们不合适,他带给伴侣的唯有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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