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程川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伞,没撑,兜帽一戴直接往荣峥车子所在方向走去。
  “扣扣——”
  车窗降下,露出男人落寞又惊喜的眼:“小川?下雨怎么不带伞,先上车……你怎么来了?”
  程川瞟了一眼他没来得及息屏的手机,在浏览评论区,有id提及他名字,看界面没猜错的话应当是账号山川下面。
  “来还东西。”程川上了车后座,把那个保存得当的玻璃杯递到驾驶室。
  “给你就是你的了,”荣峥压下心尖苦涩,“小川,你可以拿着它做任何事,曝光也好,起诉也罢,都是作恶的人应得的……你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跟我犟。”
  他没接,程川也没坚持,收了回去,转而递上另一个东西——那把伞——这其实才是他此程最主要目的。
  “这个也还你。”
  荣峥满目困惑:“什么?”
  程川却并未立即解释,反而忽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吗?”
  “公司?”那时荣氏将部分法务工作外包给了程川就职的律所,荣峥记得他们初见是在会议室。
  孰料程川摇摇头:“不对,是在p大。”
  荣峥听闻,更迷茫了。
  他的反应在程川意料之中,无记忆正常,毕竟昔年初见,他们其实连彼此的脸都没看过。
  “是我大二那年,二十岁,你二十二,也才接手荣氏不久吧?”
  说着望向荣峥,后者点点头。
  “也是如今差不多的时候,你来p大做过校招宣传,还记得吗?”
  荣峥回想了一下,确有此事——那会儿烂摊子刚交接,不少事需要他亲力亲为——遂继续点头。
  “当时白天,雨比现在大得多,你给了我这把伞。”
  荣峥终于将伞接过,保存良好的柱状体上还带着程川的体温。他握在手中打量,依稀记得当年似乎的确,在前往报告厅演讲途中,是遇到过一个身着卫衣,整颗头深深藏在兜帽里,坐在校道长椅上淋雨的人。
  “是不是有棵树?”他问,“你坐在树下。”
  “是,梨花树。”程川轻描淡写提起,“我那天想自杀来着。”
  荣峥刹那间瞪大了眼。
  -
  日光像滴在宣纸上的墨,在雨幕里洇开。
  梨树叶子承不住雨珠,砸在柏油路上,迸裂成更细碎的水花。
  程川数着梨花瓣掉在卫衣袖口的频率,这是他给自己定的最后期限——第十片花瓣坠落时,若雨还在下,他就去对面综合楼顶楼。
  远处综合楼的玻璃幕墙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程川没把冻僵的手缩进袖管,而是任由其裸露在外,苍冷肌肤覆盖一层薄薄水膜,凝着细小的雨滴。
  他在这样的雨里想起很多年前,死里逃生被水浪从河中拍上岸,昏死过去前的皮肤亦是泛着这样潮湿的冷光。
  十几个春夏,很远的时光了,腕上断骨早长好,从高中开始,程川亦已远离那个酗酒好赌的家暴男经年。
  可那些被打被骂的日子仍旧历历在目。
  母亲求死,被滚滚江水卷走的场景更是在一次又一次不曾缺席的午夜梦回中,镌刻入骨。
  要我如何释怀?程川想,拼命逃离,压抑仇恨,选择学法,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将对方送进监狱。
  但就在前几天,他收到了程敏死亡的消息。
  电话那头,警察给出的调查结果是那个人渣深夜醉酒走在大马路上,被同样醉驾的司机撞飞,脖颈正好砸向路边的波浪形防撞护栏,直接被当场削断,身首分离。
  某种程度上,程敏死得干脆,没有受苦。
  怎么会这么突然?程川想,怎么能这么突然?
  凭什么他可以死得那么痛快?
  留下的人尚且在炼狱里挣扎,他还没有亲手把他加诸在自己和母亲身上的苦难一一返还回去,程敏凭什么就得以解脱?!
  可事实如此,他生物学上的父亲死得不能再死。
  一直以来支撑程川活下去的、刻骨的恨意,在听到对方死亡消息的瞬间也失去了依托。
  “是你带走了他吗?”长椅上的少年低喃,双眼投在雨幕里,没有焦距。
  “那我怎么办?”程川忽地笑起来,“我怎么办?”
  “诶,那个八卦你听说了没?”梨花大道上有两人撑伞走过,程川听到他们的交谈声。
  “表白墙法学院那个?”
  “不然还能是哪个?”
  “那肯定看到了啊,之前不是还一大堆女的墙上捞他来着,知人知面不知心,看走眼了吧?搞不懂她们,那张小白脸哪里帅了?要我说长得还不如咱俩呢,啧啧,玩就算了,还被人捅出来给男人丢脸……”
  ……
  俩人渐行渐远,嘲讽议论声也渐散入风雨中。
  八卦主角程川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嘴角咧得更大了。
  “怎么办呢……”他再次自言自语,怎么办?不仅是如何接受程敏的死亡,还有被造谣,社科论文被院长儿子剽窃……
  怎么办?
  第十片花瓣被风掀到程川膝头时,他手指轻轻一动,脊背绷紧,刚想起身——
  头顶的雨却兀地停了。
  更准确说,是被某种织物阻隔。
  程川盯着出现在视野边缘的黑色伞骨,耳畔除却风雨声,还能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
  有个人站到身侧,给他打了把伞。
  第27章
  对方离得不远不近, 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
  但程川还是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檀香,混在仲春交加的风雨里袭来,让人恍惚置身梵音袅袅的深山古刹。
  他的灵魂忽而就在这种冷调木香里静了下来。
  程川不曾动作, 那人也没出声, 他们一坐一站,共撑一把伞, 彼此沉默。
  天地风雨依旧, 梨花残瓣仍在飘落, 只是一切在这一刻, 都被隔绝到了程川的世界之外。
  雨没停,雨也停了。
  雨伞挡住了本该落在腿上的花,程川只好转而数对面共享单车篮筐里的,数到第四十八朵时,远处传来急促脚步声。
  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撑一把大伞跑来, 梨花雨敲打伞面噼里啪啦,他的跑步声也噼里啪啦。停下时,喘气不断:“荣总,宣讲会快开始了, 我们——”
  “走吧。”
  这是程川听到的唯一对话。
  那道极富磁性的男声说完,年轻人便再未开口, 而是替对方打着伞, 二人渐渐走远。
  黑伞被那个男人留了下来。
  程川抬头去看, 只见伞被架在梨树枝桠间, 伞骨勾住一簇开得热烈的花穗。雨突然又下大,打得伞面摇摇晃晃,他只好站直, 伸手,握住,取下。
  伞柄是木质,触感温润,还带着原主人的体温。
  程川就这样撑着伞,目送身形高大的男人逐步走出视线。
  -
  “你那天给我撑了把伞,我忽然就不想死了。”
  隐去程敏死亡一事,程川将初遇时的种种简单描述给荣峥,末了总结。
  而后不待对方作出什么反应,便又道:“谢谢你当年的伞,现在……还你。”
  “为什么不告诉我。”
  “什么?”
  “为什么在一起那么多年,不告诉我这件事。”荣峥声音嘶哑,“现在分手了反而挑明。”
  如果程川的目的是让他痛,那么确实达到了。荣峥只觉胸腔二十四根肋骨在得知对方曾想求死那一秒同时开裂,十年前记忆中的梨花长出倒刺,覆上脊椎,每片花瓣都张开锯齿状的嘴,啃食着钙质外壳下颤动的髓液。
  对程川的心疼与差点就失去的后怕快要将他蛀空。
  “谁乐意把不堪的一面摊开在喜欢的人面前?”程川好似觉得他的话很荒谬,不禁反问。顿顿,又补充,“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当时很感激你,以至于后来心生执念,多有叨扰……抱歉。”
  “够了。”荣峥死死抓着那把阔别十年的伞,骨节绷出陡峭弧度,胸膛剧烈起伏,“你想表达什么,从未爱过我,只是错把感谢当成喜欢?”
  “一半一半吧,”程川淡淡解释,“与感恩交杂在一起,而且你也挺有钱的……我承认之前对你的喜欢没那么纯粹。”
  要说完全不爱荣峥肯定不相信,只会认定他是为了摆脱纠缠。故而……坐在后座的人眉目微敛,心道,要半真半假,要将自己都骗过。
  从一开始就掺杂算计的感情,荣峥还会那么坚定地想要复合吗?定然不。
  所以膈应吧,程川暗想,像他如鲠在喉他对沈季池不知分寸那样,最好从今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他谢天谢地。
  “别说了……”
  程川没闭嘴:“你应该已经清楚,荣峥,我就是这样的性格。
  “和你在一起后我思考了很多,我想,我对你的喜欢到底有多少?我以为的喜欢真的是喜欢吗?答案是喜欢固然有,只是没那么多,没那么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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