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浮云身外事,流水世间愁,当干不过苦难时,抽离最管用——这是程川过往几十年的经验总结。
  他人带来的伤害如山,他扛不动也挪不走,为免被压死,所以只好把自己变成一阵风。风随处飘荡,可能不会吹很远,仍困囿在山谷间,但这已是他能想到的与痛苦共存的最佳方式。
  程川整个人呈大字型躺在床上,细细盘算了一会儿目前情况,发现解法有,但困难。
  如同十年前,这张照片第一次在校园墙上流传一样,维权艰巨。
  早在沈季池首次拿出相片威胁他当晚,膝盖缝针住院后,程川为了预防对方继续以此要挟自己,便已联系该事件真相的知情者,大学舍友韦斌,希望他能提供当年的关键证据——一个当天程川喝过的、被下过药的、残留有加害者也即图片中女生施小语指纹的玻璃杯。
  十年前事发,施小语曾以这张图片胁迫程川跟她交往,否则就曝光,把与现在发布的一样、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彻底搞臭他名声。
  后者不从,并报警,但因缺乏实质伤害和证据支撑不予立案。
  彼时就是韦斌跳出来,声称自己手中握有那样一个玻璃杯——那一晚若非他及时赶到,程川遭遇的不测可能更加难以想象,说不准还要被冠上强奸的罪名。所以,没人怀疑这份证据的真实性。
  但韦斌却并未将之提供给警方,而是用来要挟程川退出保研名额的竞争。那时他们才大二,韦斌说会把玻璃杯真空封存,等到大四一切尘埃落定后才能将东西交给程川。
  两年,黄花菜都凉了,程川拒绝。
  于是韦斌又拿这份证据去找了施小语,狮子大开口想把杯子卖给对方,照例没讨着好。
  后来这份所谓证据所发挥的作用等于零。
  施小语最终在校园墙上声泪俱下指控了程川“卑鄙无耻”的“渣男”行为,并踩着侵犯名誉权的犯罪边缘及时删除。
  照片虽无了,可假故事早就深入人心。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加上当时程川被其他同样恶心的事情绊住,无法抽出心力来应对……
  那之后他虽称不上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但一说起程川的名字,听说过这个谣言的人脑海中跳出的第一念头都是:哦,他啊,那个骗炮的渣男。
  其实这事细究起来,在程川遭受过的磨难里甚至排不上号。但不重要不代表不存在,它确确实实属于导致雪崩的不可或缺的一片雪花。
  十年前它来势汹汹,最后悄无声息淹没在时空长河,他曾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不成想而今被重新提及,还带来了比当年更加排山倒海的审判……
  且祸不单行,程川虽联系上了韦斌,却被告知杯子早已不见,唯一能证明自己受害者身份的关键物证灭失……
  “只剩起诉侵犯名誉权这一条路了吗?”程川望着一大片苍白的天花板,自言自语,“胜算又能有几成?消耗的财力物力心力真的值得去付出吗?那些辱骂反正对你来说也只是一堆群氓放的一个惊天大臭屁……”
  没待他想出个所以然,思绪便被咚咚咚的急促敲门声打断,伴随着荣峥心急如焚的呼喊:“小川!你在吗?开下门好吗?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小川!……”
  第23章
  这个时候这种语气, 除了照片一事,程川想不到其他可能。
  荣峥肯定看到了吧,他会怎么想自己?是不是也觉得他人品败坏、寡廉鲜耻?
  理智告诉程川他们已经没有关系,对方如何看待自己和陌生人的态度无差, 原不该在意。
  然而……然而。
  躺着的人无声叹了口气。
  “小川!——”
  要见吗——雪白天花板没有一处可以落眼的地方, 程川索性阖眸——见了之后呢?又能说些什么?
  如若荣峥愿意出手帮忙,事情解决起来定然会比他自己势单力薄来得更加高效漂亮……
  “开始得不体面也就罢了, 结束竟也要闹个遍地狼藉……”程川嘶哑地笑出声, 片刻后, 再睁眼时, 心中已有决断。
  他先是迅速拉上窗帘,让室内陷入黑暗,随后抓抓头发,衣服弄皱,把自己伪装成一副颓丧消沉模样, 才拉开房门。
  “小——”
  “什么事。”
  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脊背松垮,神色恹恹,刹那间,荣峥只感心脏像被无数根细针刺入, 泛起绵密酸胀。
  “照片……”
  “不是伪造。”程川掀起眼皮,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 “怎么, 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荣峥却说:“图片在峡谷那天, 你走后, 沈季池就给我看了。”
  这倒是真出乎程川意料:“那你还挺能忍。”这种情况,要么爱得太深,要么反之, 他不认为荣峥属前者。你说你爱我,程川哀凉地想,阿峥,但其实你潜意识里都没注意到,自己对我也没有臆想中的那么在乎吧。
  “不是能忍,我看到相片的那一刻其实差点气炸,也快嫉妒疯了。当时没问是因为觉得每个人都有过去,你没和我说起一定有不想说的理由……所以小川,沉默不是我能忍,是我尊重你,相信你。”
  程川对此话未予置评,只反问:“相信我?”
  被问者斩钉截铁:“信。”
  “派人去查了吧,有查到真相吗?”
  “派了……还没。”
  “何必麻烦,”程川这会儿的笑倒比方才真心实意许多,“当事人在这呢,直接问我啊。”
  荣峥眸中情绪复杂:“如果你愿意说……”
  “没什么愿不愿的,”程川道,“你想听我告诉你就是。”
  他从不避讳撕开过往疮疤,有人问就说。至于说完后信或不信,信有几分,知道后又会拿这件事来对他做什么,补刀撒盐还是暗中嘲笑……无所谓。
  于是他以最简短的话语,将当年发生的事向荣峥作了陈述。
  “大概就这样。”说完,俩人相顾无言良久。荣峥是痛的,程川则在考虑,要继续下去吗?利用荣峥的权势把事情解决。此外,或许还能赌一把,借此机会让对方彻底放弃求合……
  “别怕。”半晌,荣峥才哑声开口,“侵犯名誉权的证据我已经让人在搜集了,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至于你说的那个大学舍友……能将他联系方式给我吗?我让秘书和法务再找他聊聊……”
  客观不存在,再聊能聊出花来吗?何况既是舍友,韦斌本身亦是学法的,不会让自己置于风险下,所以程川不觉得这是一个明智之举:“他说证据早已毁灭。”
  “没事,可以谈谈其他。”
  首先荣峥不信对方这么一个锱铢必较的人,会轻易让这么一个潜在价值不小的砝码损毁。
  其次……他们学法,他可不是。证据灭失而已,又并非不能再还原。商人坐到这个位置,游走于灰色地带是常态,很多时候社会道德对他的约束作用谈不上多强。只是这一切,便没必要让程川知道了。
  “行吧。”他既坚持,程川就给了。
  拿到信息,荣峥随手发送给秘书,而后抬眸,不无担忧道:“小川,这几天你先别上网了,好好吃饭睡觉,相信我,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的……或者你先搬回竹影澜湾好不好?之前买的游戏手柄还没拆呢,别墅什么都有,你无聊了我们就一起打游戏……”
  男人絮絮叨叨说着,仿佛之前程川离开时的那句“你别后悔”不是出自他之口。
  “不了。”程川又恢复成那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谢绝,“还有事吗?没事我睡了。”
  荣峥是没什么事了,可程川的状态实在让他放心不下,总希望能多待一会儿,哪怕只有一分钟。
  但支吾半天,翻出的理由仍旧蹩脚:“我……可以进去喝杯茶吗?一整个上午没喝水了,来得又有点着急,我什么都不会做的,放心,就是喝杯水……”
  程川没立即答应,而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直勾勾看了对方半天。
  本就心虚的荣峥被他盯得愈发忐忑,内心一遍遍打着如果被拒绝后要再用什么理由的腹稿。
  好在,程川最终还是松了口:“进来吧。”
  悬了半天的心“咚”一声落下,只是还没安定多久,在踏入房间,关上门后遽然浸入黑暗的瞬间,便又再度提起:“怎么这么黑?”
  哒——开关摁下,白炽灯亮起,程川敷衍应声:“你睡觉把灯开得亮如白昼?”
  话音未落,荣峥视线就随着没关闭的房门,落在了里屋他被子齐整,只半边床单略显凌乱的床上。
  荣峥:“……”
  程川:“……”
  程川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捞过烧水壶也没管水温冷热,直接斟了一杯塞给荣峥。杯中水太满,溅出些许在后者手上,他心不在焉喝下一口:“小川……回家好不好?”
  “家?”程川好似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我没有家了,荣峥。”二十几年前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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