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尘尽拾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弯不起来了,弧度一点点平直。
他确实不在意这副身体。
禁族百年蛰伏,所有人托举他,留他一命在外。
他的所有族人都在百年中遭受了无穷无尽的剥皮吸血,敲骨吸髓……只有他没有。
所以,他自己来。
“而且,”尘尽拾看着妙诀,半晌后低声开口,“我也还欠你很多刀。”
终于摆到了明面上。
十年后找到了小时候最重要的人,却已经成了害她无数次的仇人。
“是啊,”少女认真点点头,“每一刀都很重要,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尘尽拾指尖紧了紧,这一刻心底终于生出了害怕的情绪,冷热滚过胸腔。
她认不出他,记不得他留给她的东西。
也好像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了。
尘尽拾垂下被她愈合的手臂,薄唇微微开合,“我……”
妙诀清澈杏眸看进他慌张的瞳孔,忽然叹了口气:“你你你,你什么你?”
“早知道你长大了会这样,小时候就不跟你玩了。”
尘尽拾愣了半晌,眼中神采忽如少年清晰。
记得我。你记得我。
第33章 不尽海下好好好,绝交
33
从相顾陌生到彼此确认,原来只需要一瞬间。
少女眼底清晰写着我记得你。
哪怕是不高兴地记得。
海蚀的地底一片湿冷,尘尽拾的心却像落雨,淅淅沥沥地开心起来。
他忍不住低声问她,“……你怎么认出我的?”
妙诀可不敢再多说,生怕因为溯时异魂再触发一次十重大印。
她眼底映着对方潋滟生光的长眸,最后只是伸手,点了点他指尖上的红痕胎记。
尘尽拾低头看看,唇角慢慢弯起来。
连他如此细小的印记都记得啊。
妙诀的心情却没有他这么轻松。
她心里有太多疑问。
地衣上瑟瑟发抖的太岁,好像在竭力避开跟前的白衣青年,这个她儿时相依为命的乡野少年,已经长成了和记忆完全不同的大人,甚至记忆都不那么确定起来。
妙诀忽然低声问:“但你到底是谁呢?”
尘尽拾翘起的唇角顿时一顿,下意识挺直了作为人的后脊。
他身量很高,比清瘦的少年期要高得多,薄肌覆盖全身,很轻易地将少女笼罩在自己身影之下,看着十分雄伟。
从祖石降生之后,度过了雏鸟时期,他就一直是人身。从妙诀出现到她消失,无数年间他在她面前都始终是人的样子。
就像他们人间说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但青梅竹马的前提,至少得两个都是人。
尘尽拾掌心的灰烬弥漫又收紧,心里觉得紧张。
妙诀看了看地上又美美昏过去的男女主,想到此处又是深埋地底,比较安全,到底放心了些,深吸一口气。
彼此身份确认,原来是熟人,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不用客气。
妙诀盯着他,开始了一连串炮弹似的发出疑问:“所以你是怎么离开长明村的,八姐姐也是,她怎么也出来了?这些年你在外边干什么,为什么搅进了男女——天命者的情劫里?其他人都在哪里,咱们的村子还在吗?”
数不清的棘手问题同时砸过来,让尘尽拾难以招架,狼狈地握住她手腕。
妙诀:“其他人还活着吗?二哥哥呢?还有其他叔叔姐姐……”
如果是未经修炼的凡人一生,早就已经苍老,难道那个偏僻落后的山村里,大家也都有了各自的力量。
妙诀之前以为尘尽拾是因为吃冥族血肉而获得了神力,可现在这个解释已经越来越难以成立……
“在,活着。”尘尽拾打断了她的思路,不敢让她想下去。
他忍不住伸手盖住了她那双清凌透亮的杏眸,心里觉得慌张,仿佛鸟颈被人提起,对她根本无从抵抗。
“只有一个…不在了。”他低声叹了口气。
后来他在长夜中想过很多次,封四当年战死,也就不用经历这百年身躯折辱。
对他而言,未尝不是好事。
妙诀“啊”了一声,声音也低了下来,没敢问是哪个人不在了。
虽然天人尚能五衰,凡人命如朝露,生老病死都是时间流淌的自然痕迹,但如果她当时在,如果她当时就有现在这些能力……就好了。
她的脸颊被温凉的指尖戳了下。
“为什么把二哥放在第一个。”尘尽拾垂眸问。
妙诀抬起头,眨了眨眼,想开口说什么,又被尘尽拾捂住了嘴。
“好了,不用回答。”白衣青年像是想起什么,眉眼微皱,看着倒有些像小时候的臭脸了。
见她思绪被带偏,尘尽拾悄悄松了口气,长睫垂下一小片阴影。
她根本没见过他的真身,也不想让她看见。
更不想让她看见,藏在宁静祥和之下的遍地血腥。
就像他这袭白衣之下犹在淌血的肌骨。
“我只是一个普通坏人。”尘尽拾故作恶劣地笑了起来。
“是吗?”
妙诀抬头,看着这座海蚀地底,看着被冥血浸透却形状熟悉的太岁,忽然觉得脑海中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脑海中有数不清的线头,比如近海城特意在他面前说出这些话的目的,比如十重大印真的只是为了抓住违禁溯时的人吗?比如他是从哪弄来源源不断的冥血和取之不尽的冥骨,再比如,她喊得习以为常的称呼,那些数字……
好像恰恰他是最后一个。
在很多年前,他名字里也有数字的。
在最后时刻,在成为树之前,他好像和她说着什么,然后交给了她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
妙诀忽然觉得头痛欲裂。
脑海中像是庞然大物呼啸而来,汹涌狰狞,只触碰冰山一角,就让她尚且单薄的灵骨震颤生疼。
……
尘尽拾原本在绞尽脑汁地思考自己是个人的证据,忽然弯下腰,捧起她的脸。
少女整个人都在发抖,眼神像是被大片的海雾笼罩,瞳孔开始涣散失焦。
尘尽拾立刻慌了:“怎么了,哪里疼?谁打你了——”
妙诀抱着自己的脑袋,恍然间觉得天旋地转,才发现自己已经趴在了他的背上,飞快向外而去。
脚下的东方耀天三个人仿佛就要被他抛尸在这里。
妙诀按住他平阔的肩膀,缓过神来,“停、停,我没事了。”
好像很多年前,她也这样趴过他的肩头。
只是那时要比现在单薄得多。
尘尽拾半侧过头,声音紧绷,“你想知道什么,问我就好了……别逼你自己。”
就算想扒开他的翅膀揪掉他的羽毛,他可能也拒绝不了。
妙诀胡乱地从他背上爬下来,平复着呼吸。
她的记忆缺失了一段,从仓促离开长明村到忽然成为一棵树,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找到那段记忆,似乎就能明白,她到底为什么会成为一棵树了。
妙诀撑了撑膝头,抬起眼,“那二哥哥他们在哪?”
尘尽拾在她面前半蹲下来,和她平视,想了想,略微涩然开口:“……你马上就能见到他了。”
妙诀点点头。
不敢再逼自己深想。
她掌心贴着发烫的丹田,隐隐明白,那是她达到更高级别灵骨之后,才能承载的东西。
地级灵骨,远远不够。
她要解决天命者的虐点,才能让灵骨继续生长。
妙诀折返回去,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太岁那里走去。
身后的白衣青年静了一会,安静地跟上来,有点期待地问:“那我们和好了吗?”
妙诀走回了东方耀天的脑袋旁边,恢复了神色:“当然没有。”
尘尽拾很伤心,靠在一边墙面上,“为什么?”
妙诀面无表情。
当然是因为,这些虐点就是你造成的!
尘尽拾一边观察着她的状态,一边伤春悲秋地望着海蚀洞顶。
妙诀撸起袖子,把东方耀天的脑袋往孙麋那边扒拉。
男女主这次是为了抗拒太岁中冥血的强烈诱惑,他俩直接封闭了心识——危机面前睡大觉,这就是气运之子的松弛感。
她把男主的脑袋固定在孙麋右边,然后又把女主拖了过来,固定到孙麋左边,确保他们俩一睁眼就能看见女配的情况。
其实直接回溯东方耀天和公玉秋的脑仁让他俩失忆也很轻松,但是她怕反复失忆有彻底成为弱智的风险,那琅環肯定不会让她好过。
“总之——”
妙诀站起身,看向尘尽拾苍白的脸,“现在咱们两个立场不同,矛盾对立,不是好朋友了。”
在见到其他所有哥哥姐姐之前,她对这个坏东西的评价不会改变。
尘尽拾听完,莫名又高兴起来:“那太好了。我也不想和你做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