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郗月明以手掩面,似哭似笑。
“毕竟娘娘曾收养公主多年,无论是倾诉养育之情,还是争执和亲之事,见了面才好说。公主此去訾陬,大概今生都不会再相见了,可千万别留下了什么心结。”
齐芳苓难得多言,说完才发现满殿匍匐着的宫女浑身震颤。她心头一凛,回首望去,果然见殿门前有个熟悉的身影,已不知站在那里多久了。
“奴婢参见皇上。”
是郗言御。
郗月明混混沌沌地得出这样的结论,循声望去,果然见一人定定地站在门口。他穿着帝王冕服,也可能是成婚的吉服,手中却提着一把长剑,神色可怖。
看到他的那一刻,郗月明瞬间觉得喘不过气来。
如今这个权欲熏心的帝王,曾经也是她和蔼可亲的兄长。是他教会自己何为手足,又亲手撕碎了这份信任——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那么,现在提着剑红着眼,又是因为什么?
宫女们瑟瑟发抖,唯恐君王发怒殃及池鱼;齐芳苓也以眼神示意她不要乱说话,不要把和亲当作免死金牌而忤逆君主。
郗月明倒宁愿他是来威胁自己的。
只可惜,多年来的朝夕相处令她一眼看出,这令人作呕的不舍。郗言御抛下那么多人来到重华宫,神情中居然还有一丝隐晦的愧疚。
一瞬间,郗月明只觉得爱与恨都好无力。
身为皇子时苦苦求索的东西,真正得到时会甘心放手吗?眼下虚伪的慈悲不过是求个心安,他的取舍向来分明,绝不会放手江山,也绝不会因为自己与訾陬开战。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哀莫大于心死,她已提不起半分力气,生不出半分缠斗的心思了。
***
晏驾山崩,帝子郗煦周游列国,得助力,承大统,改元鸿禧。
墨迹滴落晕染,执笔史官方才如梦初醒,赶忙换了另一幅竹简,继续写道:鸿禧二十四年,帝崩,皇长子郗言御承大统。
寥寥数字,便是一个王朝跌宕起伏的二十四年。
无论前朝还是后宫,谋臣后妃都换了一批又一批,若说谁对这些古今事知之最多看得最透,提笔史官当之无愧。
比如,二十四年前郗煦即位,番邦外族俯首来朝,莫敢造次;再比如,二十四年后的今天,外族赴京不是为了敬贺新帝即位,反而虎视眈眈各怀鬼胎。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让郗煦利用外族的势力登上帝位、之后又出尔反尔重创番邦各族呢?此事固然可以算是他的千秋功绩,可在见惯了古今之事的史官看来,写一笔忘恩负义也无可厚非。倒是难为了新帝郗言御,宽仁之人,却要接手这么一个烂摊子。
改朝换代之际最是忙碌,三四名小史官急匆匆地跑进来,一个去了修史的史官们那边,其余的则全跑向了正在撰写新帝本纪的那群人。
新帝登基,一言一行一政令自然备受关注,史官也猜测出约莫是新帝做了什么决定,正竖着耳朵想听听,整个殿内就响起了难以置信的议论之声:
“陛下已经着人去与訾陬商议和亲了!”
“和亲人选也定了,不出意外,应当就是三公主了……”
殿内诡异地静默了下来,片刻后才有人讪讪开口:“也好,也好。”
宫闱秘辛,实非他们能插手的。众人胡乱附和了几声,无非是“卧薪尝胆”、“休养生息”、“小不忍则乱大谋”之流。执笔史官坐回原位,心思郁结,默然良久才继续写道:
先帝初有凌云之志,然才资中庸,良策难行,后耽酒色,积患成疾。庸言怠行,尽伤子女。
第2章 和亲(一)她终于能离开这个囚笼了……
鸿禧二十四年,帝煦驾崩,长子郗言御即位,改年号为永盛。
永盛元年,番邦来觐,訾陬汗王遣使议亲,帝允。同年,三公主封元安公主,携随从数千、金石绸种无数,赴訾陬。
坊间有言,元安公主和亲之日,红绸千里,彩乐震天,添妆送亲队伍绵延数里不绝。訾陬汗王派三千勇士前来接亲,铁骑开道,声势不凡。
宋太后屈尊临驾,赠财宝不知凡几,皇室众人尽数前来,即便是贵为九五之尊的新帝郗言御,宣旨遣送送亲队伍之后,仍策马亲送十余里。
郗月明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窗外纷扰未断,有人称颂新帝兄妹情深,自然也不乏二皇子党浑水摸鱼,斥责和亲之举太过软弱。
当然,议论最多的还是她自己。
有言她母女兄妹缘浅,母亲兄长一朝身居高位,她却落得个和亲的下场,实在可惜;
有言她身在局中看不破,毕竟不是亲生女儿,最终被用来给亲生儿子铺路也不奇怪;
更有甚者,提起了她从前的婚事。
郗月明并非头一次定亲。当初贤德二妃争储,宋贤妃企图用她的婚事拉拢朝臣,赵德妃则是百般阻挠,甚至故意指些歪瓜裂枣,以期通过折辱她来打压宋贤妃。
二人你来我往,左不过得先帝一句荒唐;可郗月明前前后后定了八次亲,却次次没有好结果,早在和亲前,就有“克夫”之名流传于世。
甚至在确定和亲后,一贯以骁勇著称的訾陬汗王也十分应景地从马上意外跌落。这更令云郗群臣议论纷纷:三公主身上,指不定真有什么门道。
和亲该不会是皇上和公主商议好的计策吧?那訾陬汗王该不会没过多久就一命呜呼了吧?
郗月明忽然笑了两声。
她不知道訾陬汗王会不会死,但郗言御的皇位坐得可不稳当。而自己,从和亲车队驶出云郗都城开始,就不再是那一方天地中的囚鸟,一切的一切,都跟自己无关了。
自己终于能离开这个囚笼了。
天远地阔,自有方寸之土收容己身。她即便是死,也要死在远离云郗的地方。
“公主?”
守在马车门口的侍女听见笑声,担忧地喊了一声。
见无人回应,她又轻敲了一下车门:“冒犯公主,奴婢进来了。”
郗月明任由这个小侍女端着个托盘进来,将马车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后,撒了些竹叶水,又给她端来一盘荷花酥。
“公主,这是迎春堂的荷花酥,还热乎着呢,雁儿特意学了来做,公主尝尝?”
郗月明百无聊赖,抬眼看了看面前的这个“雁儿”。
俏皮机灵,还惯会花言巧语讨好人,与之前自己殿中一句话都不肯多说的宫女们大相径庭。
所以这又是谁派来监视自己的?
她在云郗早就没了值得托付的人,也不会妄想有人出于好心而对自己释放善意。想到临行前提着剑冲进来发疯的郗言御,送亲队伍是他派遣的,那么眼线多半也是他安置的了。
郗月明收回了目光,兴致缺缺。
见她不吃,雁儿有些踌躇,又搜肠刮肚地想了些话:“眼下天儿正热,没胃口也是常事。公主暂且忍耐一下,等傍晚的时候队伍歇息,我再给您做些清爽的点心。”
郗月明仍是不接话,雁儿却不敢掉以轻心,一屁股坐在马车边上,双手托腮,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公主是不是不太开心?
若说刚开始是因为要远嫁而伤感,在雁儿不辞辛劳地把訾陬吹了一通之后,便不难发现,事情似乎比自己预想的要严重得多。
同行这么久以来,她只在公主的眼眸中看到过一种情绪:死寂。
刚启程时,雁儿并不敢这么大剌剌地坐在马车里,送餐送水也只是匆匆一瞥。故而在发现公主手上有伤时,绢帕都要被血水浸透了。
她直懊恼自己粗心大意,小伤口拖得久了也会出问题,公主千金之躯,不知道得疼成什么样。
雁儿只能把处理伤口的动作放轻再放轻,同时不停地吹气安慰。她心疼得跟什么似的,可一抬头,却见公主神色漠然,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那是她第一次与公主对视。
雁儿不是很确定,但她在草原狩猎时,见过猎物眼中有类似的神色。
仿佛是死意。
雁儿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照顾起郗月明也更加上心,生怕一个眨眼,这瓷娃娃一样的人儿就消失不见了。
好在出关以后,云郗的风貌事物渐渐减少。塞外的风一吹,人的心情也跟着开阔,笼罩在公主身侧的沉郁之气这才消散些许。
那日,公主少见地主动开口,让她把车窗打开一点。
也正是那日,雁儿趁机提出要在马车里守着,这才有今日能坐在马车里的待遇。
有她贴身盯着,公主倒是没再出什么事。雁儿本以为自己忙前忙后总算起了点作用,可没过多久就又发现,公主只是不在意。
她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但是无所谓,万事都无所谓。
雁儿心疼不已,随后便是义愤填膺。宋贤妃母子得势后就将公主远嫁,绝非真心实意待她好。只怪汗王没早点把自己派来,没能早日将人救出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