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他被这种无聊透顶的试探彻底激怒。如果周乘真的藏着一手,能在关键时刻害他万劫不复,倒值得敬佩,可偏偏是这种自我感动的把戏,陈秋持嗤笑一声:“周总,麻烦你搞清楚,做生意,遵纪守法难道不是应该的么?怎么,不陷害我就是你表现深情的方式,没祸害我算你给我的恩赐?”
  周乘的手扬起来,却在半空中一个急刹,终究没有落下。
  “不对,这不合理。”他垂着头,像条随便什么人都能踢一脚的落魄的狗,喃喃自语,“你既然能接受男人,当初为什么不能跟我?”
  “这算什么逻辑?你是你他是他,根本就是不一样的人。”
  “早就知道这小子有问题!是不是他死缠着你?他逼你了?”
  “我喜欢他!”
  “凭什么?为什么?”
  陈秋持很烦这些幼稚的质问:“有什么为什么!两个人相互喜欢不能在一起么?他成熟理智,跟他在一起很开心,他对我从来都是平等的,他理解我的一切决定。他不会像你一样说我是走投无路了只能跟着你干,也不会像别人一样说我当初冲动做事不计后果害人害己,他说我在那个年纪就应该一腔热血,就应该保护家人!”
  周乘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又是那个事儿!陈秋持你过不去了是吗?你一辈子就堵在你姐那事上走不动了?还是说你恨我,一直恨到现在?恨我把你姐弄走?恨我伤过你?”
  “我对你怎么样你自己不知道吗,我平时一遇到好女孩就想着‘这姑娘不错,介绍给陈秋持认识吧’,我什至,甚至都在想你结婚的时候我是包66万还是88万还是99万的红包更好听一点!我他妈真是贱,呵,贱到了天人共愤的程度,就换来你这么对我!”
  陈秋持却像被雷击中般僵在原地。周乘后面的话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只有那句“把你姐弄走”在脑子里不断回放。短短几个字,让他对自己的记忆感到陌生,他反复回想,越努力越是一片空白,他慌了神,抓着还在絮絮叨叨的周乘的手臂,问:“你把我姐怎么了?她是去读书,她拿了全奖的,什么叫‘弄走’?”
  “切!什么奖学金,也就你信,她根本就没想出去上学,就只想走。”
  “那她这些年……在做什么?”
  “我哪知道,我只负责给她想办法出去,给她一个联系人,到那儿有的是工作。”
  “她……黑在那儿的?”
  “我说了我不知道!”
  “砰”一声,陈秋持砸了手里的杯子。
  玻璃杯在地上炸开,每一片碎玻璃都折射出尖锐的痛楚,将那些看不见的伤口刺得鲜血淋漓。
  陈秋持的世界天旋地转,眼前空空荡荡,这些年构筑的美好假象轰然坍塌,他以为姐姐过着体面的生活,虽然忙碌,但总算彻底走出了那件事,没想到是这样。她现在到底在哪,她在干什么,她过得怎么样……剧烈的眩晕感席卷而来,甚至连耳朵里都填满了尖锐的刺痛。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周乘烦躁地挂断,可对方似乎固执得很,下一秒又打进来,他直接关机,扔了出去。
  陈秋持闭上眼,似乎不看他,就可以屏蔽他说过的话。
  直到周乘的助理匆匆赶来,刚推开门叫“周总”,便被厉声呵斥:“滚出去!”
  助理置若罔闻,快步走到周乘身边耳语几句。周乘瞪大了眼,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向门口,却在踏出门槛前突然转身,撂下一句:“陈秋持,这事儿没完,我给你时间想清楚。”
  第45章
  陈钟泠在一个燠热的午后爬上了那座烂尾楼,顶层的钢筋水泥裸露着,在烈日下泛着刺眼的白光。她只记得楼很高,高得惶然,也正是因为它足够高,才驱使她一定要站上去看看。
  周乘带着一行人来到工地时,远远就望见了那个单薄的身影。他示意其他人留在原地,独自朝她慢慢走去。
  白衣、蓝裙,柔和飘逸,干净得像是雨后的天空。和俞歆的妩媚不同,她长了一双与世无争的眉眼,清秀素净,但素净到现在这个时刻,便是悲苦了。
  一阵风掠过楼顶,她的身影晃了晃,周乘胆战心惊。
  脚步声惊动了陈钟泠,她回过头,周乘脸上是漠然的神色。
  他没再往前走,隔着两三米的距离,故作轻松地开口:“先说清楚,这栋楼是我接手的,你要是在这儿出事,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我。”
  见她不语,他又说:“钟泠,这都什么年代了,没必要这样。”
  “不是为我……秋持是被我害成这样的。”
  “话是这么说。”他探头往下看了看,“不过——你这样往下跳,是不可能直接摔地上的,掉在脚手架上,摔不死,但铁定残废。你爸年纪不小了,你弟还年轻,你觉得以后让他俩谁照顾你一辈子比较合适?”
  陈钟泠望向他的目光是愣怔的,不为所动,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周乘“啧”了一声:“就算是直接掉地上摔死,你看看下面乱的,捡都不好捡,一铲子下去,骨头内脏血肉和建筑垃圾混在一起,说句不好听的,你弟要是看见那场面,不当场吓尿也得做一辈子噩梦。你说的,已经害他成这样了,再给他来个精神攻击,那可真是做了大孽了。”
  陈钟泠的肩膀突然垮了下来,不自觉向后退几步。周乘趁势上前,一把拉住她向后拽,她也不抗拒,由着他把自己拖到身边,冷笑一声:“呵,活不下去,又不能死,做人做到这地步,我也挺厉害的吧。”
  周乘似乎松了一口气,点起一支烟:“要不……你跟我走,去上海。”
  “我想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大小姐,上海那么大,人那么多,没人在乎一个你。”
  “我知道,我只是想离他们远一点,我弟弟和我爸……没办法面对他们。”
  周乘想了想:“那,找路子给你弄到地球那一边去,你愿意吗?”
  “愿意。”她脱口而出。
  “呵,不问问去哪,去做什么吗?不怕我把你卖了?”
  陈钟泠素净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惨淡的笑意。
  陈秋持一遍遍拨打着姐姐的电话,听筒里持续的忙音像钝刀般切割着他的神经。他焦灼,像只受了惊的动物,在笼子里来回踱步。
  那些意外的信息带来很多滑稽的无力感,让他觉得人生似乎不是连贯的,布满了过多错落和碎裂。
  冰凉的瓷砖贴着脊背,他坐在地上冲凉水,依旧没办法降温。他的身体动弹不得,但心里沸腾着,耳边响起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歇斯底里的嘲笑声,他想找,也必然找不到,那声音见不得光,一旦被注意到,便悄然落幕。
  一阵不小的风吹过,窗帘哗啦啦响,嘲笑声更大了。
  门锁转动,把一切声音都赶走了。
  聂逍推开门时,只看见一道仓皇转身的背影。
  他抓起墙上的浴袍裹住陈秋持:“怎么了?一直不接电话。”
  陈秋持从背后环住聂逍的腰,将额头抵在他微微发烫的脊背上。湿漉漉的头发在他的衬衫上缓缓洇开一片深色的水痕。
  聂逍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转身,却被陈秋持更用力地箍住。
  “别回头。”陈秋持的声音闷在胸腔里,“我有些事……不那么好的事,得让你知道。”
  聂逍轻轻叹了口气,用他一贯的温柔:“不说也没关系的,我——”
  “有关系!被瞒着……太难受了,你让我说完。”
  聂逍背后有一丝凉意,那是陈秋持浓重的忧虑。
  “当时从看守所里出来,又被判了缓刑,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满脑子都是恨和愤怒,但心里又胆小懦弱,生怕一个不小心又进去了。我姐走了,我爸也不在,四处打工,后来,到周乘的公司里收账,那会儿收账不像现在,很多事,我不想干的,也干了,他看出来,就不让我再接触那些,只做他助理,开车打杂之类的。所以我感激过他,也依赖过他。”
  陈秋持的手臂略微收紧,在呼吸变凌乱之前,竭力压制住了。
  “我跟你说过,发生过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我说轻了,实际上那天晚上,他喝得有点多,抓着我的头发,让我给他——我挣扎,咬了他,他就疯了,喊人来教训我,那些人是下了死手的,甚至有个人,用敲碎了的酒瓶子——”
  他向前两步,在聂逍面前站定,微微仰起脸,腰带一松,浴袍便从肩膀上滑落,堆在脚下,像一地落花。
  聂逍这才发现,原来除了背,陈秋持身上还有更严重的伤,尤其是下腹和大腿内侧,他下意识伸手,又在半空僵住,或许是冒犯,或许是不忍。那些疤痕像针一样扎进眼里,刺得他想哭,又哭不出来,似乎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脖子,只能紧握着拳,无声颤抖。
  陈秋持木然地站着,说是坦诚,其实是近乎无知无觉。
  聂逍紧抱住他,哽咽的声音贴着耳畔:“冷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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