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想,陈秋持应该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各种传闻让他的好奇心一层摞一层,堆得越来越厚实,总想过去跟他说点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因为他看起来待人客客气气,实则会在任何人靠近时一步一步往后退,退进一片如语气助词一般的虚无。
  第4章
  这天夜里,陈秋持只睡了两个小时便被头痛叫醒,起身吃药,就再也睡不着了。脑子里那颗不定时炸弹让他烦闷,却无处申诉。他拿起手机打了几行字,又删掉,拨语音,没人听。
  天刚亮的时候,他把车开到了山上。
  从前,这间小寺庙无人问津,旅游业爆发式繁荣之后,它香火鼎盛,看山门口的牌子,今天有一场大型法会,人更多了,陈秋持感叹来得不巧。
  他没挤进大殿,找了个角落站着,看烟雾里的人群,诵经声穿过这片烟雾到他耳畔,他抬头,远远望着朦朦胧胧的神像发呆。很多人来这里都想要求些什么,可陈秋持没有这份念想,他心里虚空一片。
  不光是心里虚空,他站在这里,胸腔也是虚空的,好像环境里大量燃烧的东西消耗了太多的氧气一样,而且明明吃了饭来的,胃却空空荡荡的,渴望被填满。
  来这里想得到什么,陈秋持到现在也想不明白,或许他只是需要到达一个地方,什么地方不重要,他需要一些实实在在的联系。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寺庙可没有多么的“实”,反而“虚”的成分更多一些。
  法会后住持讲经,人群随之散去一大部分,他进殿,得了个位子盘腿坐下。
  头顶有佛垂眼看他,面前有很多神佛一般岿然不动的背影,他就对着这些背影说:
  “最近遇上点事儿,不过……也不需要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哎也不能说不大, 50%的概率会发生,发生了就还挺大。刚听说是不太高兴,想开了就好了,不就是脑子里埋了个雷么,如果突然就爆了,全世界也就跟我没关系了,要是能不痛苦就走了,也挺好,反正现在,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可留恋的,死了就算了,至于别人,哦不对,至于你和姐姐,应该会伤心,但我也管不着了不是么。其实现在,我也管不着你们,你们一个跑得远,一个跑得高,都他妈离我远远的,还都跟商量好了似的,不怎么搭理我……”
  “真的不能原谅我,或者说,你们俩,已经对我彻底失望了是么?”
  陈秋持眼前的点点烛火似乎在一瞬间蔓延开来,连成一片忽明忽暗的光,烟雾袅袅,钻进鼻腔,他深吸一口气:“……算了。”
  诵经声在耳边摇荡,他换了种语气说:“酒吧生意最近挺好,就是有点太好了,很吵,以前没什么客人,安安静静的,现在一忙就忙到两三点。搞不懂哪儿来这么多人,他们不上学么,不工作么,他们玩得那么开心,可我太累了。赚得确实比以前多,可每天从睁开眼睛就开始忙,忙到实在撑不住不得不去休息,呵,我现在洗澡的时间都不确定,有时候是小睡一觉起来洗,有时候是第二天起床洗,真是……好在那几个人挺能干的,就是俞铠,那小子三天两头给我惹事儿,他跟我脑子一样,都是个雷,说炸就炸。”
  “街上的人都看不懂我为什么留着他,我刚开始也是冲动,觉得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不能不管他,但这两年想明白了,我也是……只是想家里有人,家里有人,也能算是……家人吧。”
  陈秋持抬头,佛的侧脸高悬于上,那双半闭着的眼似能洞察世间一切善恶,无情地审视着自己,他又说:“其实还有很邪恶的打算,我不想自欺欺人……”
  他的声音极低,似是只说给自己和神佛听,他沉默着坐了片刻,似乎在想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没有汇报,又像是期待什么,可什么都没有,起身离开。
  不甘心似的,踏出门之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阳光刺眼,禅垫上的背影就这么熔化掉了,还是没有动。
  下楼梯,刚转过走廊,陈秋持被一个小沙弥叫住:“净慧师兄让我转交两串开过光的手串,保佑施主平安。”
  “我爸他——”陈秋持不知道人家的规矩,是不是可以这么叫,但要是让他叫自己亲爹法号,又开不了口,他的语气降下来,“没事了,谢谢小师傅。”
  “师兄他很好,他今天特别开心。”
  “……谢谢。”
  小沙弥双手合十,微微欠身,陈秋持点了点头,手里的珠子还有余温。
  回家的路上,陈秋持看着手机上闪烁的“周乘”两个字,犹豫了一阵子才接听:
  “周总,有事?”
  “总什么总!叫哥!”
  “呃……我开车呢。”
  “出去?”
  “不,回俞湾。”
  “那正好,我过去看看你。”
  “不用了,我挺好的,谢谢关心。”
  “你——”电话那头的人显然被噎住,“我去看看阳阳。”
  “哦。好的。”
  “我大哥,昨天又来让我把她劝回去,你也帮我说说,让那丫头回上海,在公司实习。”
  “我劝不动。”
  “唉,算了,见面再说吧,我一个小时到。”
  烦躁似乎已从心里悄悄点燃,陈秋持揉了揉手腕,不是开过光的么,怎么连点儿宁心静气的功效都没有,他想。
  周乘不是一个人来,每次有司机跟着,只是这次多了一个人。听到动静,陈秋持侧过头,略微抬了一下眼,扫过那个长相稚嫩却穿了一身名牌的男孩,随即听到周乘说:“你别进去了,在外面逛逛吧。”这话似乎惹着人不高兴了,他语气软下来,“听话,我跟人谈点正事儿。”
  “不好意思啊,我跟佳阳说你要来,她转身就跑,拦都拦不住。”陈秋持说。
  “呵,料到了。我也不是非要找她,就是很久没回来了,来见见你。”
  “有事?”
  “没事不能来?看样子我得常来,不来你都跟我生分了。”
  “没有。”
  尴尬被一串咚咚咚的脚步声打断,陈秋持抬头一看,俞铠从楼上跑下来,边跑边喊:“你干什么!你出去!”
  他忙起身拦住:“没事的,铠,上楼去吧。”随即警惕地回头望向周乘,给他一个抱歉的笑,又拍了拍俞铠的手臂,“听话,我没事。”
  等俞铠上了楼,周乘笑笑:“脑子还是这么不清楚啊。”
  “一直这样,习惯了就好了。”
  “他这样,不赶客吗?”
  “晚上他都在后面看电视,打烊再来整理,没事的。”
  “哦。”周乘显然不怎么想讨论俞铠了,下巴往外一抬,问陈秋持,“哎,外面那小孩,像不像你刚上大学的时候。”
  陈秋持眼神都没有动一下:“周总,年纪再小一点就不合法了啊。”
  “哈哈!你要是不高兴我就不带他出来。”
  “跟我没关系。你到底有没有事儿?”
  “上次说的,你这儿的账不能随便对付着,立航也不是专业的,别什么都给他做,过两天我给你找个会计,以后每个月来你这儿一两回,做账报税什么的。”
  “你是老板你说了算。”
  见他一直不阴不阳,周乘也有些烦,啧了一声:“都说了,店是你的。”
  陈秋持不说话了。面对不想看见又不能得罪的人,他只能选择沉默。
  “坐了一会儿了,陈老板连口水都不给喝么?”
  陈秋持立刻起身,从冰箱里拿了个玻璃瓶子递给他:“这是店里最贵的矿泉水了,配得上您的身份。”
  “生意怎么样?”周乘就像看不懂他脸色似的,继续问。
  “挺好,就是人越来越多,有点累。”
  “没必要这么累,不然就转出去,跟我去上海。”
  陈秋持不是没去过上海,周乘刚离开俞湾是带着他一起的,他也在高楼里做过一阵子西装革履的白领。只待了几天,上海的房价和物价便迅速把他心里关于“钱”的阈值拉高,以前不觉得自己是穷人,但在这里是了。站在落地窗前,总有一种想要飞出去的冲动,不是自杀,就单纯觉得,这是鸟生活的高度,不适合人类,于是趁着老街改造,他又回来了。
  当时周乘问他既然想走,当初为什么答应跟他过来,陈秋持说因为姐姐和爸爸都不在,那已经不是家了。他又问,
  那为什么现在想回去?陈秋持想了想说,毕竟还是家。
  周乘听不懂,他一向不理解陈秋持的思维模式,便说他拧巴,说不勉强,想回就回吧。
  他在周乘这儿,一直是来去自如的。
  周乘从不允许他沉默太久,没话找话硬聊:“哎,你现在……还是一个人?没交新女朋友?”
  “没有。不想交。”
  “为什么?”
  “一个人挺好,有个人在旁边啰里吧嗦的很烦,比如现在。”
  “呵。说真的,你和别人不一样,人家都是心里头一直有人,才不将就,你又没有,为什么不谈恋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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