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906节

  这些人细细品咂,发现确实还是这么回事儿,这首小辞词句简单,却大有恢宏之气,着实不是一般人能够写得出来。
  就这样,这首天苍苍野茫茫,开始被人记住,然后又流传到王庭四周的胡人手中,又被译成胡语,开始被胡女们挥着皮鞭儿轻唱。
  流传得并不宽广,但流言这种东西比望远镜要更好用一些,它天生长着翅膀,比叶流云的轻身功夫还要绝妙。
  一位端着羊奶瓮的婢女,行过帐篷时听见了。她站在帐篷外,轻轻地搁下陶瓮,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将沾着奶水的手掌,在自己的衣裳上抹了抹。
  单于当天夜里也知道了这首小辞,但他并没有怎样在意,一位雄主君王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并不认为这首小辞能够带来怎样的问题,只是受人之托,随意问了两句,得知是魏无成从那些商人当中听来的,便也不再去管。
  那些中原商人已经离开王庭三天时间,难道还为了一首小辞,就去把对方追回来?
  单于在这件事情上,有些不在意,所以当他第二天发现那名端着羊奶瓮的婢女忽然消失时,他勃然大怒,就像是心里被人挖走了一块极重要的珍宝。
  好在那名婢女留下了一封信,劝他稍安勿躁,她去去便回,单于这才止住了派出骑兵追缉那些中原商人的念头。
  ……
  ……
  草原里秋草凄长,掩住了王庭通向四面八方的道路,当然,草原上本来也没有什么路,马儿踩得多了,也自然有了路。
  就在王庭往青州方向去,一天多的行程处,是一大片平漠广原,安静无比,秋日低垂,肃杀之意十足。
  那名身着婢女服饰的女子,就这样从长草之中走了出来,然后她看见了对面的那个年轻男子。
  脸上带着笑,眼中带着浓浓失望之意的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看着这个三年不见的女子,看着她的面容,看着她那双依然如湖水一般,不,比月牙海更清湛的双眼,看着她插在身旁的双手,开口说道:“你晒黑了。”
  失踪了两年多的海棠朵朵,如今已经变成了西胡王庭里一位普通的婢女,她望着范闲,没有开口说话,清湛的眼眸里,不知在无声述说着怎样的语句。
  范闲盯着她的双眼说道:“我在这里等了你两天……还是说,你已经在草原上等了我两年?”
  第十章 湖畔的海棠花
  那一年在江南杭州,叶流云一剑倾楼,不久海棠便接到北齐太后的旨意,飘然返北,自那以后,范闲与她二人便再也未曾见面,只是偶有书信来往。
  然而庆历七年秋天的那一场惊天剧变,却让二人间的书信来往也就此断绝,北齐圣女,苦荷大师真正的关门弟子,如今天一道的领导者,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失踪,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就连北齐人,似乎都不知道她去了何处,范闲曾让监察院四处以及抱月楼,在天下各地打探她的消息,依然一无所获。她消失得如此决绝,如此彻底,以至于给人一种感觉,世上从来没有过海棠朵朵这一号人物。
  但范闲清楚,这个女子曾经存在过,而且必将存在于世上的某一处,在看着自己,在做着什么,因为他曾牵过她的手,触碰过她的心。
  只是他没有想到,失踪了的海棠朵朵,竟然会在庆国西边的草原上出现,而且在这片草原上呆了两年之久,换了一个松芝仙令的名字。
  “你没有什么需要对我解释的吗?”范闲看着她的双眼,心尖微微抽痛,缓缓开口说道:“比如你为什么在这里,比如刀的事情,比如一切有关速必达的事情。”
  速必达,西胡单于的大名,从范闲的唇里说出来,却不禁带着一股莫名的讥讽味道,这味道并不浓重,却格外刺心。海棠微微一怔,旋即抬起头来,轻轻抿了抿额角的飞发,说道:“你既然已经来了,想必查清楚了所有事情,何必再来问我?”
  今日的海棠,作的一个胡族婢女的装扮,头上戴着一个皮帽子,看着倒有几分俏皮可爱,尤其是那些发丝从帽檐里探了出来,更显稚美。
  然而范闲的语气依然是那般的冰冷:“有些事情,我查出来是一回事,你亲口告诉我,是另一回事……我之愤怒,在于被人隐瞒,被人利用,你知道我的性情。”
  海棠微微一怔,将双手从衣服中抽出来,搁于身前,极为认真地向范闲半福行了一礼,说道:“抱歉。”
  虽只二字,但歉疚之意十足。范闲看着她,没有丝毫动容,也不开口,只等着对方给自己一个交代。
  “我们走一走吧。”海棠没有解释她为什么会来到草原,以及那些刀为什么会出现在胡人高手的手中,只是很自然地提议二人在这茫茫草原上走上一走。
  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好。”
  分开没膝长草,二人离开这条隐于草丛中的道路,向着荒无人烟的草原深处行去。此时秋日高悬在空中,小虫灵动于草内,四野一片安静,只是一眼的青黄之色,茫茫然地向着天之尽头探去。
  而这一男一女二人,则是双手插在衣服内,就像是天地间的两个小点,保持着一个平缓的速度,向着天的尽头进发。
  如果,如果没有这天与地之间其它的所有,或许这二人愿意就此永远走下去,不要去谈论那些会把人的心肝撕扯生痛的问题,不要去谈论会让彼此逐渐远离的故事。
  然而天上有蓝天白云,原上有凄凄秋草,二人行于空旷天地间,始终是凡尘一属,便是如今走路的姿式,也很难像当年那般和谐,这是不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损失。
  ……
  ……
  “道门在西胡的渗入已经有很多年了,只不过一直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胡人总是很难信任中原来的谋士。”
  秋风轻轻地吹打在海棠红扑扑的脸庞上,她轻轻叹了口气,张开双手,感受着草原上旷达的气息,轻声说道:“西胡被庆军打得七零八落,如果想要让胡人成为一支可以抗衡庆国,哪怕是稍微拖慢你们脚步的力量,也是一件极难的事情。”
  范闲沉默,认真倾听着。
  海棠缓缓走着,看着远方悬于草原之上的日头,眯眼说道:“两年前,师尊逝去之前,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我。”
  “什么任务?”
  “帮助单于一统草原,建国。”海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道:“你知道的,胡人虽然善战,但是无数个部落,只是名义上受王庭的控制,整体却是散沙一盘,如果无法一统草原,建立真正意义上的国家,怎么能够拖慢你们庆国一统天下的脚步?”
  范闲冷笑说道:“为了阻我庆国,居然不惜让草原上崛起一个新兴的草原王国,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胡人真的势盛,会给这天下带来什么?”
  不等海棠开口,他盯着海棠的眼睛,说道:“在杭州的时候,你曾经提醒过我,胡人狼子野心,凶残成性,千年以降,均以杀戮为乐……没有想到,如今你却要给这群狼穿上盔甲。难道我大庆对你们的威胁,竟然大到你们天一道要放弃道门的宗旨?”
  海棠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一丝怯意,缓缓说道:“草原建国,岂是一朝一夕便能完成,先师所策之谋,定算当在二十年后……必须承认,当师父重伤回到青山时,我确实被震慑住了,从来没有想到,你那位皇帝陛下,居然厉害到了如此地步。”
  她自嘲地一笑,说道:“既然庆军铁骑踏遍天下已成定势,大齐怎么甘心成为刀下的鱼肉,当然要想些方法,拖缓你们的脚步。”
  范闲眉头一皱,一挥手,止住她的解说,直接问道:“这计策确实毒辣,而且眼光极远,如果草原王庭真的能够建立真正意义上的国度,我大庆只怕终生难以安枕,即便打下了北齐,也要时刻担心西边的局势……也便会给你们留下些许可趁之机。”
  “但是……”他幽幽说道:“虽然我只远远看过速比达一眼,但也知道这位单于性如鹰隼,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物,苦荷临死前既然挑中了他,你又怎么可能让他相信你的布置,依照你的规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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