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887节

  苦荷大师不是庆国皇帝,他没有织造一个数十年的惊天大局,而只是基于很久很久以前,对于那位小仙女的认识,这数十年生涯中对人性的窥探,以及对于大东山之事中,某些稍许出局的存在,而极为敏锐地捕捉到了一抹光亮。
  他是用猜的,他猜想着庆国的内部,在眼下一片平静的背后,还隐着一个撕裂人心的旧患。而如果陈萍萍因病而亡,自然老死,那苦荷对人性的猜测,便起不到任何作用,所以他必须保证陈萍萍能好好地活下去,直到将来某一天,某个人不想他再活下去。
  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安排完了,苦荷大师对于这个人世间再也没有更多的期盼,他闭着眼睛,似乎将要睡着。
  太后强掩心中的悲伤与恐惧,颤着声音说道:“道门日后如何处置?”
  天一道道门深植国朝之中,苦修士更是行于大半个天下,隐隐约约间,与南庆的庆庙系统还有些联系,如此大的力量,在苦荷死后,究竟如何安排,这也是重中之重。只是此时门内有苦荷三大弟子,这三人碍于身份,无法开口询问。
  苦荷大师依旧闭着眼睛,似乎有些疲惫,轻声说道:“道门交由海棠。”
  众人躬身应命,包括狼桃在内的三位大弟子都没有感到意外,皇帝和太后也清楚,在很多年前,苦荷大师便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所有人早就已经把海棠姑娘当成天一道下一代领袖看待。
  只是海棠今日在哪里?
  所有人心中都有疑问,据说昨夜海棠还在山上,但此时却是不知所踪,苦荷大师临死之时,这位最受疼爱的徒儿,这位天一道的接班人,却没有陪在大师的身边。
  “海棠要去办些事情。”苦荷大师闭着眼睛,轻声说道:“这三年里,她不会回来……天一道的事情,交由狼桃,而这座青山,交由……你们的小师妹。”
  这句话他是对着狼桃三人说的。虽说天一道外围之事交由狼桃,但是青山……才是天一道的根基。小师妹?狼桃三徒面面相觑,难道是指……范家小姐?
  北齐皇帝眼瞳微缩,马上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心中开始准备,如何让这件事情发挥作用——打压夏明记,却让范若若之名闪亮于青山之上,国师果然好手段,越是这般做,南庆皇帝愈是疑心北齐刻意挑拨,反而不会对范闲生疑,对于北齐生存的最后所依,更是安全。
  只不过北齐皇帝直到此时,依然不敢相信,范闲有一天,会带着无比丰厚的嫁妆,来到自己的国度。
  交待完了所有的俗事,苦荷便闭上了双唇,不再多说一个字。他静静地感受着体内生命的流逝,在微微惘然之余,却多了一丝微喜的体悟,眼前似乎浮现出这些年来所有的过往,而那些画面终究停在了数十年前,停留在那一片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白雪上。
  在最后的时光,苦荷大师想起那些在天上尖声怪叫着的食腐秃鹰,那些倒毙于途的下属。
  那永无止尽的黑夜,黑夜中帐篷内的微光,沉默不语的肖恩,以及帐篷边缘被自己码得整整齐齐的人臂。
  那一座依山而建,无比雄伟的黑青色神庙。
  那座神庙里杀出来的瞎子。
  那座庙里跑出来的小姑娘。
  人肉不怎么好吃。自己已经多活了这么多年,知道神庙是什么模样,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一代大宗师苦荷,就这样沉浸在回忆之中,带着复杂的微笑,就此逝去。
  ……
  ……
  北齐北方的一片冰原之上,一个穿着兽皮织就衣裳的姑娘家,正在和部族里的人们,用蛮语打着招呼。这位姑娘家脸蛋儿通红,满是笑意,眼中却流露着一抹淡淡悲伤与惘然。
  接连数年的暴风雪,让北蛮根本无法在这片荒原上生存下去。于是一代名将上杉虎用了几年都无法收伏的部族,开始绕过高高的天脉,向着更温暖的南方转移。
  已经有很多部族定居在了庆国西北方的草原上,只是他们付出了许多生命的代价,才得到了那些远房亲戚的容纳。
  而还有一些部族以及老弱妇幼,在北边的冰雪荒原上生存。也许是部族减少了许多,所以不多的猎物居然支撑着这些人活了下来。
  就在不久前,一位据说是喀尔纳部族走失的姑娘,来到了这些部族之中,开始跟随大家伙儿打猎放羊。人人都喜欢这位姑娘家,因为她很勤快,她很能干,再烈的马到她手上,也只有乖乖的,再凶猛的猛兽,似乎也害怕伤着她而远远地逃离。
  憨厚直爽的蛮人们只是不喜欢这位喀尔纳姑娘走路的方式,因为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中,那种一步三摇的走路方法,实在是显得过于浪费体力。
  不过大家都认为她的名字很好听,松芝仙令——好像是某种花儿朵朵盛开的意思。
  第一百七十八章 我们的不满的冬天
  林花谢了春红,夏梦,秋风,太匆匆,庆国又是一个冬。气温仿佛在一天之内便降了下来,京西苍山开始飘雪,山头渐白,京都内又下了两场小寒雨,更添寒意。街上的行人们寒着厚厚的棉袍,搓着双手,面色匆匆地行走。
  来往于天河大道上的马车,则是与地面切磋,发出令人厌烦的单调声音。马儿都不耐烦地喷着白气,扭着脑袋,似乎想让这冬天快些结束。一辆黑色的马车中,范闲把毛领翻了起来,往手上呵了口热气,紧了紧身上的裘氅,咕哝了两句心想这冬天来得也太急了些。
  他刚刚从靖王府出来。靖王爷病了,病得极重。如今弘成不在京中,柔嘉年纪又小,范闲只好当起了半子的角色,天天去伺候汤药,陪着说话,替王爷解闷。以他如今的身份,还做这种事情确实有些不合适,但范闲知道靖王家与自己家的关系,而且心底一直对弘成有几分歉疚之意,所以格外用心。
  他心里清楚,看似苍老,实际身体极好的靖王爷为何会忽然患了风寒——这一切和冬天无关,只与皇族里的严寒有关。太后死了,长公主死了,靖王爷的亲人在这次变故中死了一半,残酷的事实,终于将这位花农王爷击倒。
  从靖王府出来,范闲并没有直接回府,也没有入宫,而是去了抱月楼。今天是史阐立和桑文二人回京述职的日子,他必须从这两位心腹的嘴中,知道如今天下最隐秘的那些消息。
  然而在楼中呆了片刻,看了一遍抱月楼从伸往天下的触角里查来的消息,范闲的眉头皱了起来,看着桑文那张温婉的脸,看着史阐立唇上生出来的胡屑叹了口气。
  这些情报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和监察院的情报差相仿佛。
  此时距离大东山之事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整个天下都进入了冬天。早在两个月前,北齐就传出了苦荷大师的死讯。一位大宗师的离开,固然震惊了天下的黎民,却没有让范闲有太多惊愕,因为这本来就是皇帝陛下算死了的事情。范闲只是很警惕于,北齐方面在苦荷死后,会做出怎样的手段来应对。
  可是这两个月,北齐方面很安静,除了上杉虎在南方不停地抵挡着庆国试探性的进攻之外,便没有什么大的动作。范闲低头微笑想着,如果夏明记在上京的据点被抄不算的话。
  北齐皇帝终于对范思辙动手了,据说范老二现在在上京城里过得很惶然不安。但范闲并没有丝毫担心,因为从妹妹的来信中,他一眼就看出了那位小皇帝究竟想做什么,想向自己表示什么。
  令范闲不安的是,海棠朵朵,这位与自己关系亲密的女子,天一道的道门继承者……忽然失去了踪迹。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甚至连天一道的内部人员都不清楚。
  他不知道一个叫做逢春的名医,此时已经进入了京都,并且开始崭露头角,得到了太医院的重视。虽然因为他北齐人的身份,依然无法进宫执事,却被派到了各大臣的府上,以展示圣恩。
  靖王爷的病由范闲亲自医治,所以那位逢春先生没有和范闲朝过面。范闲再如何聪慧,也无法猜到,在不久的将来,逢春先生便会去陈园,小心翼翼,不惜一切代价地保障陈院长的生命。
  苦荷临死前布下的几步棋都是散子,本身并没有任何作用,只是保证着南庆内部的局势,按照某种趋势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范闲只是担心海棠,他不知道苦荷交代了海棠什么,自己会在什么时候见到她,又会是以什么样的身份见到她。
  还有一件令整个庆国朝廷都感到警惧的事情。苦荷已经死了,北齐没有秘不发丧,而是大张旗鼓地办了仪式,各路各郡前去哭灵的官员百姓以数十万计。北齐朝廷似乎并没有因为苦荷的死亡,而陷入某种惶惶不安的情绪中。
  而东夷城那位……在庆帝计算中,此时应该已经死去的四顾剑,却依然硬挺着没有死。这位剑圣的身体果然如小强一般强悍,虽然气息奄奄,命悬一线,却死死把这一线牢牢地抓住,不肯放手。
  濒死的四顾剑藏在剑庐里,虽然这位剑圣已经成了废人,但他的名声在此,整个东夷城便似乎有了根主心骨。然而……东夷城内部也开始出问题,四顾剑死后,城主府与剑庐之间的纷争,或许也将要浮出水面。
  对于庆帝而言,四顾剑的生死已经不是问题,他死后东夷城的归属才是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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