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881节

  范尚书看了他一眼,忽然开口说道:“陛下虽然有旨让你休养,但你也养了一个月,监察院的衙门竟是一天也没有去过……你究竟在躲什么?”
  范闲心中一震,生怕父亲看出自己的心思来,笑着说道:“能躲的时候赶紧躲躲,和婉儿成婚后,除了悬空庙受伤那次,还没有过过这等休闲日子。”
  提到悬空庙,他的唇角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有让父亲注意到。
  其实这一个月里他躲在府中,不肯去监察院,实在只为一个原因——他很害怕碰到陈萍萍。如果真的碰见了陈萍萍,他怕自己会忍不住要问对方一些东西,证实某些东西。虽然老跛子出于对自己的爱护,依然会选择沉默和割裂,可是老少二人真的见面了,究竟该如何相处呢?有很多皇帝老子没有看明白事情,范闲却是渐渐看清楚,只是看得越清楚,他的心里就越寒冷,越担心。
  就这般清闲地过了数日,京都的秋意愈来愈浓,天也愈来愈凉,京都也愈来愈安稳,宫里也愈来愈平静,大部分的太监宫女都活了下来,继续他们服侍人的生活。复职了的戴公公偷偷传出话来,说小范大人问的那些人有的活着,有的死了,还极为感动地说,世上也只有小范大人才会对这些可怜人如此照应,又想到当年的自己如何云云……
  问了一些人名儿其实只是个幌子,范闲只是要最终确认洪竹的处置,然而戴公公说的另一个消息,却让他的表情凝结了起来。
  明日宫里便要发明诏。
  明诏说的什么内容,范闲心知肚明,陛下祭天的目的就是废太子,而这封明诏终于发了下来,只证明了一点,东宫里的那位已经……或许那位已经走了很多天,只是没有人知道。范闲低着头,饮着茶,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什么悲哀神情,平静得令人心悸。
  林婉儿在一旁看着他的神情,知道这厮又在想什么问题,小心问道:“怎么了?”
  “明日我要入宫。”范闲对她轻声说道:“有些事情要禀报陛下。”
  林婉儿担忧地望着他。
  范闲安慰道:“没什么大事儿,只是答应了一个人某些事情。”
  与谋叛有关的京都官员共计三百四十余人,加上他们的下属亲信府上亲眷,此次陛下拢共抓了四千人,监察院的大牢早就关不下了,刑部和大理寺也塞满了人,最后甚至连太学的西学堂也挪空了出来,用来关押人犯。
  依庆律,谋逆者诛九族,纵使有法外开恩的情况,只怕也要掉两三千颗脑袋。
  范闲苦笑着摇摇头,心想如果是当年的自己,或许这两三千颗脑袋掉便掉了,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只是……活到今日,早已活明白了一些道理,至少答应人的事情,总得去做才是。
  而且从这个月的情况看,皇帝陛下的行事是愈来愈温和了,范闲心里有几分把握,至少那些妇孺儿童,应该能多活几个。不说积不积福,便说太子投降,至少让庆国的军士们多活了几千人,这份心思,范闲一定要还。
  第二日一大清早,范闲便整理好官服,脑中一动,又回身拣了一块布放进了怀里,这块布上是范小花满月里踩的红脚丫印,当时阖府上下,都觉得范闲行事有些出奇,却没有想到他只是怀念很多年前的习俗……而今日拿这块布,自然是准备攻帝心去也。
  准备妥当,上了马车,不料却看到街对面那个熟悉的人正含笑望着自己。范闲低头看着自己黑色的监察院官服,再看着那人身上的纯白衣裳,沉声说道:“说了不去便是不去,你就算天天扮白无常来拉我,我还是不去。”
  言冰云走了过来,冷漠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说道:“这是院长的意思,我这个做下属的,当然只好天天来烦你……您这是要入宫?既然都能入宫,自然要回院里办理院务,总不至于要等着院长去宫里请旨。”
  范闲往地上啐了一口,忽然想到今天入宫的事情,皱着眉头,在言冰云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言冰云微异看着他,心想叛贼人人得而诛之,加之此事乃依庆律而行,陛下并未大行株连,提司大人为何要入宫进谏?
  他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范闲,摇摇头说道:“院里没有乱抓人,那些人绝没有冤屈,属下不解,大人的心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温柔。”
  在这些亲信或友人的眼中,范闲温柔的面容下,一直隐藏着一颗坚厉阴狠之心,故而言冰云才大惑不解,皱眉相看。范闲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了,微叹一声说道:“等你和沈家姑娘成亲后生了孩子……大概就能明白。”
  第一百七十五章 皇帝的心意
  “今天怎么有空进宫来看朕?”
  皇帝抬起头来,笑着看了范闲一眼,眼神温和里带着一丝取笑的意味,看来事情过去了一个月,陛下的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
  范闲的心里却是无来由地生起一丝惧意,苦笑无言以对。虽说这一个月的假期是陛下亲旨给的,但整整一个月不入宫,不面圣,确实也有些说不过去,明显听出了皇帝老子的不愉快,他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
  不入宫,是因为他心中的那丝寒冷和害怕。是的,自从知晓了皇帝陛下是大宗师后,一向胆大包天的范闲,终于明白了恐惧是什么滋味,尤其是这些天来陛下的沉默宽容,让他更添惕戒。如果可以的话,他宁肯再也不入皇宫,再也不见皇帝老子的容颜。
  愈温柔,愈害怕,他吞了一口口水,润了润发干的嗓子,低声将今日入宫所求之事,诚恳说了出来。只是他没有提到太子李承乾的名字,仅仅就事论事,劝说皇帝陛下在处置谋叛一事时,能够法外开恩。
  胜利者总是宽容的,死了一大堆家人的陛下越来越宽仁,范闲在心里这般想着,而且自信强横如陛下,应该不会担心春风吹又生的问题。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皇帝陛下的脸色渐渐阴沉起来,似乎没有想到范闲难得入宫一次,所求竟是此事,眸子里闪着一抹浓浓的寒意。范闲偷偷看着皇帝老子的眼神,暗道要糟。
  可即便要糟,他依然强项坚持着意见。不仅仅是李承乾死前所托,这也关乎他自己的勇气,如果不是有这样一件事情让他自我寻找到一丝勇气,只怕他根本不敢再次入宫,所以他必须坚持。
  ……
  ……
  正是因为这份坚持,今天的御书房显得十分热闹与恐怖。守在御书房外的姚太监并那些值守小太监们,被房内传出的大怒骂声吓得脸色苍白,不知道小范大人究竟做了些什么,竟让皇帝陛下如此生气。
  众人紧张害怕地在御书房外听着,那是茶杯摔到地面,粉身碎骨的声音,再然后便是小范大人叩头的声音,陛下的痛骂声,两个人的争执声。
  姚太监面色不变,心里却是巨浪翻滚,暗道小范大人果然是胆大包天,居然敢当面和陛下顶牛,不免有些担心呆会儿会发生什么事情。小心翼翼地盯着门口,暗想是不是应该赶紧通知门下中书的两位大学士,如今这天下这皇宫死了那么多位,活着的人中,能够有资格调停陛下与澹泊公之间争执的人,就只有那几位了。
  没过多久,御书房的两扇门吱的一声被人推开,范闲快步走了出来,脸上尤自带着气愤不平之色,看也没看外面低头的太监一眼,一拂双袖便离开了皇宫。只是一出宫,上了马车,他脸上的愤怒不平之色顿时敛去,眉眼间一片平静。微有忧虑。
  理所当然的,皇帝陛下严辞训斥了范闲。任何一位帝王,哪怕是号称最宽仁的那几位,对于敢于谋夺天下至权的敌人们,都没有丝毫的同情。这一点范闲应该想得清楚才是,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争上这么一场。
  回到府中数日,宫里一直没有消息出来,也没有旨意训斥。范闲心中越来越不安,暗想皇帝老子大概猜出来自己的用意,所以也给自己玩了一招阴的。可是他也没什么法子,只好用监察院提司的身份,写了几封密奏,接连不断地往宫里递去,试图再次激怒皇帝。谁知这些密奏如肉包子打狗,泥菩萨入江,竟是一点儿回声也没有。
  再过数日,宫里关于如何处置谋逆一事,终于定下来了。范闲在府里捧着诏书,大感震惊与意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在御书房内与陛下一番争执后,陛下竟然真的听了自己的,将屠刀高高举起,却是轻轻落下。
  被缉拿的叛乱官员,以及一些没有开释的人物,共计有一千余人被判了斩首之刑,而那些被牵连此事中的妇人与孩童,却是基本上被从轻发落。
  便是最后投降的叛军,皇帝陛下也只是拣某一层级以上的将官杀了,而那些普通的士卒,则是被打散之后,发往各处边境,以死囚的身份为国厮杀,取个戴罪立功的意思。
  最后核计下来,大约有两千余人因为叛乱之事而死。但这已经大大超出了范闲最好的判断,尤其是那些依庆律应死应流的犯官家人,绝大部分都被降了一级发落,让他的心情一阵大好。
  大好之余,更生疑惑,陛下为何要这样做?如果真是因为自己进谏起的作用,那天在御书房内,为何又要发这样大的脾气?
  ……
  ……
  其实关于御书房内皇帝陛下与小范大人发冲突,早已震惊了整个京都。宫里毕竟人多嘴杂,而且这事儿也不可能瞒着所有人,所以早在陛下明诏之前,大部分的官员,都知晓了此事的内幕。
  官员们虽然各有阵营,知道若是太子上位,自己恐怕也难逃一死,但毕竟大家同朝为官多年,总有个物伤其类的悲哀感觉,尤其是那些被牵连此事中的无辜家人族人,所以当看到陛下宽仁至极的诏书后,均自有些感叹。
  尤其是门下中书二位领班大学士,更是对陛下这道旨意赞不绝口,打内心深处颂圣不已。宽仁之君,这才是成就万世天下的根基,庄墨韩的徒子徒孙们深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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