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345节

  监察院曾经注意过院墙上的蹭痕,但始终是没想到,一位回乡定居的老头儿竟然会冒着大险,爬入院中行凶,还没有被家丁护卫们发现。
  当时还没有成为四处主办的言若海好奇问老头:“后来我调过案宗,保正也向你问过话,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紧张?”
  老头儿说道:“有什么好紧张的?大不了赔条命给他。”
  言若海大约也是头一遭看见这等彪悍的人物,但还是很奇怪:“你为什么要杀他?”
  老头儿理直气壮地回答道:“小时候,他打过我一巴掌。”
  ……
  ……
  悬空庙的刺杀事件,似乎也是一个神仙局。
  皇帝陛下因为对叶家逐渐生疑,又忌惮着对方家里有一位大宗师,便想了如此无耻的招数来陷害对方,一方面借用后宫的名义将宫典调走,一方面就在悬空庙楼下放了一把小火。至于这把火,估摸着范建和陈萍萍都心知肚明。
  而火起之后,顶楼稍乱,那位西胡的刺客见着这等机会,终于忍不住出了手。他在宫里呆了十几年,实在有些熬不下去了,这种无间的日子实在难受,三年之后又三年,不知何日才是终止——当时洪公公护着太后下了楼,他对于范闲强悍实力的判断又有些偏差,所以看着离自己只有几步远的皇帝,决然出手!
  侍卫出手,又给了那位白衣剑客一个机会。
  白衣剑客出手,那位王公之后,隐藏了许久的小太监,看见皇帝离自己不到一尺的后背,想着那柄离自己不到一步,藏在木柱里的匕首——他认为这是上天给自己的一个机会——面对这种赤裸裸的诱惑,矢志复仇,毅然割了小鸡鸡入宫的他,怎能错过?
  ……
  ……
  皇帝陛下一个荒唐的放火开始,所有隐藏在黑暗里面的人们,敏感地嗅到了事件当中有太多的可趁之机,刺客们当然都是些决然勇武之辈,虽然彼此之间从无联系,却异常漂亮地选择了先后觅机出手,正所谓帮助对方就是满足自己,只要能够杀死庆国的皇帝,他们不惜己身,却更要珍惜这个阴差阳错造就的机会。
  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了一起,走的格外决然和默契。
  ※※※
  深夜里的广信宫,范闲躺在床上,望着床上的幔纱,怎么也是睡不着。伤后这些天在皇宫里养着,白天睡地实在是多了些。
  宫中的烛火有些黯淡。他双眼盯着那层薄薄的幔纱,似乎是想用樱木的绝杀技,将这层幔纱撕扯开,看清楚它背后的真相。
  婉儿已经睡了,在大床上离自己远远的,是怕晚上动弹的时候,碰到了自己胸腹处的伤口。范闲扭头望了她一眼,有些怜惜地用目光抚摩了一下她露在枕外的黑色长发。宫里很安静,太监都睡了,值夜的宫女正趴在方墩子上面小憩。范闲又将目光对准了天上,开始自言自语了起来。
  只是嘴唇微开微合,并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他是在对自己发问,同时也是在梳笼一下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西胡的刺客,隐藏的小太监,这都是留下死证活据的对象,所以监察院的判断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黑夜中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看上去有些怪异,“可是影子呢?除了自己之外,大概没有人知道那名白衣剑客,就是长年生活在黑暗之中,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六处头目,庆国最厉害的刺客影子。”
  他的眉毛有些好看地扭曲了起来。
  “神仙局?我看这神仙肯定是个跛子。”他冷笑着,对着空无一人的床上方蔑笑着:“皇帝想安排一个局,剔除掉叶家在京都的势力,提前斩断长公主有可能握着的手……想必连皇帝也觉得,我把老二逼得太狠,而且他肯定知道自己年后对信阳方面的动作。”
  范闲想到这里,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知道是伤口疼痛引起的,还是想到皇帝的下流手段而受了惊,心想着:“陛下真是太卑鄙,太无耻了!”
  “那你是想做什么呢?”他猜忖着陈萍萍的真实用意,“如果我当面问你,想来你只会坐在轮椅上,不阴不阳地说一句:在陈园,我就和你说过,关于圣眷这种事情,我会处理。”
  “圣眷?”
  “在事态横生变故之后,你还有此闲情安排影子去行刺,再让自己来做这个英雄?”
  “事情有这么简单吗?”
  身为庆国第一刺客,影子能够瞒过洪公公的耳朵,这并不是一件多么难以想像的事情。只是范闲不肯相信,影子的出手,就单纯只是为了设个局,让自己救皇上一命,从而救驾负伤,获得难以动摇的圣眷。动静太大,结果不够丰富,不符合陈萍萍算计到骨头里的性格,所以总觉得陈萍萍有些什么事情在瞒着自己。
  “而且你并不害怕我知道是影子出手。”范闲挑起了眉头,“可是如果说你是想行刺皇帝,这又说不过去。先不说忠狗忽然不忠的问题,只是以你的力量,如果想谋刺,一定会营造更完美的环境。你想代皇帝试探那几个皇子?我操,你这老狗也未免太多管闲事,而且皇帝估计可不想这么担惊受怕。”
  想来想去,他纠缠于局面之中,始终无法解脱,只好叹声气,缓缓睡去。但哪怕在睡梦之中,他依然相信,母亲的老战友,一定将内心最深处的黑暗想法隐藏的极为深沉,而不肯给任何人半点窥看之机。
  ※※※
  “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神仙局。”陈萍萍坐在轮椅上,对着园子林间那位蒙着眼睛的人轻声说道:“你也知道的,五册上面提到的盐商之死……之所以那个抢烧饼的老头儿能够轻而易举地杀死盐商,是因为府中的家丁护卫早就已经被那些姨娘们买通了,他们很乐意看到有人帮助他们做这件事情。”
  “而那老头会对盐商下手,也不是因为许多年前,盐商打了他一记耳光那么简单。”
  “准确的原因是,那名盐商当年抢了那老头儿的媳妇。”
  “杀妻之仇嘛,总是比较大的。”
  “而且也别相信言若海会查不出这件事情来,其实你我都知道,那一次他被盐商的妾室们送的五万两银票给迷了眼。”
  “所以说,”老跛子下了结论,“没有什么神仙局。所有的事情都是人为安排出来的,就算当中有凑巧出现的变数,也是在我的掌控之中。如果无法掌控的话,陛下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死了。”
  五竹冷漠说道:“世界上从来没有完全掌控的事情。”
  “我承认西胡刺客与那位小太监的存在,确实险些打乱了我的整个计划……不过好在,并没有对陛下的安危造成根本性的影响。”
  “从你的口气里,我无法察觉到,你对于皇帝有足够的忠心。”
  陈萍萍笑了起来:“我效忠于陛下,但为了陛下的真正利益,我不介意陛下受些惊吓。”
  “什么是真正的利益?一个足够成熟的接班人?”或许只有面对着陈萍萍这个老熟人,五竹的话才会像今天这么多。
  “谋划。”陈萍萍正色说道:“政治就是一个谋划的过程,陛下要赶走叶家,光一把火,那是远远不够的。”
  “你觉得那个皇帝如果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会相信你这种解释?”五竹冷漠说着。
  陈萍萍摇摇头:“只要对陛下有好处,我能不能被相信,并不是件重要的事情。”
  五竹相信他和费介都是这种老变态,轻声说道:“你那个皇帝险些死了。”
  陈萍萍很习惯于他这种大逆不道的称呼,从很多年前就是这样,五竹永远不会像一般的凡人那般口称陛下,心有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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