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19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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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忽然间眉头涌起淡淡忧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轻一挥手说道:“上京一向太平,不过两国之间向来多有误会,朕担心会有人意图对范卿不利,虽然那些人不敢对你如何,但挑衅之举只怕是难免的,范卿家看在朕的份上,多担待些。”
  范闲大惊,倒不是这话里的内容,反而是年轻皇帝说话的口气,什么看在天子的面子上,多担待些?范闲自付自己怎么也没有资格让一国之君如此看重,更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年轻皇帝会对自己如此厚看。
  “朕有些乏了,范卿先回吧。”皇帝轻轻拍着栏杆,回头望着一直静默着的海棠,“小师姑,您送范大人出宫,免得他迷了路。这段日子,若有人对南庆使团无礼,还烦小师姑说几句话。”
  北齐海棠一句话,相信那些狂热的爱国主义者,会收敛许多。
  海棠微微一福,道:“尊陛下令。”
  范闲眉头微挑,心想那岂不是要经常与这位九品上的女子见面?这还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皇帝忽然微笑说道:“听闻范公子如今不再作诗,朕心实在是有些失望啊。”
  范闲苦笑应道:“请陛下恕罪,诗乃心语,近日外臣心绪不宁,实在不成,不成。”
  皇帝一挑眉头,似笑非笑望了他一眼,说道:“只怕是因情而诗,范闲你看着朕这浊物,自然兴不起什么诗兴。”
  范闲满头大汗。
  皇帝忽然哈哈大笑:“昨日太后倒是给朕看了首小令……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范闲果然好才情。”
  范闲大窘,海棠更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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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闲在海棠的带领下,出了山亭,沿着那道清幽的小道,往山前的宫殿乌黑建筑群行去。山亭里,那位北齐的年轻国君沉默的站立着,脸上已经褪去了先前谈话时的兴奋神色,唇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天子忽然闭上眼睛,深深嗅了两下,发现似乎真的找回了一丝那夜孤身望月的感觉。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皇帝知道是太监们赶着过来服侍自己,略感厌烦的挥了挥手,阻止众人入亭,依旧有些孤单地站在山亭之畔,不知道想着什么。
  许久之后,他忽然叹了口气,轻声自言自语道:“原来范闲长得就是这个模样啊,理理也该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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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边,范闲沉默着紧张着,跟在海棠的身后往皇宫外走去,一路山景无心去看,清风无心去招,只是堆着满脸虚伪的微笑,自矜地保持着与这位奇女子的距离。
  眼光可以将海棠姑娘行走的姿式看的很清楚。
  海棠姑娘一步三摇,却不是那种烟视媚行的女子勾引人的摇法,而是一种极有乡土气息的摇法。她的双手插在身外大粗布衣裳的口袋里,整个人的上半身没有怎么摇晃,下面却是脚拖着自己的腿,在石板路上往前拖行着,看上去极为懒散,却又不是出浴美人那种性感的慵懒。
  范闲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始终没有看明白这是什么走法,难道对方是在通过走路,也在不断地修行着某种自然功法?范闲大感佩服,他一向以为自己就是人世间修行武道最勤勉的那类人,一天晨昏二时的修行,从澹州开始,便从未中止过,但从来也没有想过,连走路的时候,也可以练功!
  难怪人家小姑娘年纪轻轻的就是九品上,自己拼死拼话,也才刚刚迈入九品的门槛!难怪人家小姑娘被北齐人拱为天脉者,而自己却只能无耻地靠些诗句赢取“江湖地位”!难怪人家小姑娘轻轻一挥手,自己就要在地上狗爬!难怪自己暗弩飞针春药齐出,别人也不过泡泡湖水,最后极潇洒地一挥袖走了,根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因不屑,故不恨也。
  范闲心里一片黯然,心想这等天才人物,又如此勤奋,大概只有五竹叔这种天才中的天才才能比拟,自己可能是没辙了。
  ……
  ……
  又看了许久许久,海棠似乎也感觉到身后那两道火辣辣的目光,总盯着自己的臀部和腰部,终于受不了了,静静回首,静静盯着范闲的眼睛,似乎要剥下范闲这身清美的皮囊,露出里面猥琐的真身来。
  范闲的眼中一片清明,根本没有一丝杂意,看着对方转身微微愕然,知道对方想错了什么,苦笑说道:“只是看姑娘走路姿式奇异,想来是在练功,故而十分佩服。”
  他愕然,海棠更是愕然,微微张着嘴,看着这个庆国来的年轻人,心头一阵纷乱。她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山中与宫中停留,一向心性稳定如石,但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范闲这张可恶漂亮的脸,听着范闲不着四六的说话,就是无由火起,此时听着范闲说的话,更是莫名其妙,半晌后才憋出句话来:“不是练功。”
  说完之后,海棠姑娘才觉得有些奇妙,自己为什么要对他解释这个?
  于是她微恚说道:“我从小就是这么走路的,太后说了我许多年,我都改不过来,范大人如果觉得看着碍眼,不妨走前面。”
  范闲愣了,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只得郁郁跟在转身的海棠身后继续前行。
  但海棠依然那般拖着脚掌,揣着双手,懒懒散散地往前走着。
  范闲微微偏头,皱眉看了好久,忽然想明白了这件事情——这哪里是什么功法?这不就是农村里面那些懒婆娘最常见的走路姿式!
  一想到堂堂九品上的高手,在世人眼中像仙女般的海棠,竟然骨子里真是个村姑,走在皇宫里就像是走到田垄之上,范闲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第五十八章 摇啊摇
  “范大人因何发笑?”
  这是意料之中海棠的发问。范闲咳了两声,满眼笑意解释道:“我很喜欢姑娘你走路的姿式。”
  海棠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怒意。
  范闲赶紧说道:“如有欺瞒,天诛地灭。”
  这誓发得毒,由不得海棠不信,但海棠依然不明白,自己被宫里人取笑了许多年的走路姿式,为什么身后这个年轻的家伙会喜欢?一想到范闲在北海边上的那些无耻手段,海棠姑娘的心里更糊涂了。
  二人复又陷入沉默之中,在满山青树乌檐的陪伴下往皇宫外行去。海棠在北齐的地位果然十分尊崇,沿路所见太监宫女,一听着那双布鞋与地面的懒懒摩擦之声,就抢先避到道旁树下,对着这位懒散村姑恭敬行礼,不敢直视。
  “陛下对外臣恩宠,外臣实在有些惶恐。”范闲终于小意地试探着问了一句。
  “范公子何必自嫌。”海棠面无表情回答道:“陛下最喜诗词,半闲斋诗集一出,天下士子人手一卷,陛下自然也不例外。庄墨韩大家自南庆返京后,曾在宫中与陛下一番长谈,从那日起,陛下嘴中便不曾少了范公子大名,时常说道,若北齐能有公子此等诗才,那便大妙,大有遗珠之憾。如今公子押送肖恩返京,两国又在对峙之中,陛下自然担心范公子你的安危。”
  范闲沉默不语,才知道原来这位年轻的皇帝与没有见过面的自己之间,竟然还有这样一段故事。只是那位少年天子眉间有忧愁,想来定还有些事情想要告诉自己,但是宫中耳目众多,天子又不愿意当着海棠的面说——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嗯?确实有些意想不到。”范闲微微皱眉,似乎不大相信海棠的说法。
  海棠轻声说道:“今日范大人见着宫殿山林,便脱口而出天人合一四字,海棠佩服,日后国务之余,范大人若有闲暇,还盼不吝指教。家师观半闲斋诗集后,曾沉默数刻,对公子大加赞叹。我本有些讶异,今日相谈,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
  “哪里哪里。”对方这话说得很有几分真诚,所以范闲应得更加诚心诚意,“言冰云一事,还请姑娘大力协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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