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很快,账册上的字迹在他的视野中变得模糊一片,在泪水的映衬下变成模糊的阴影。
  他摇了摇头,忍着哭声说:“我看不懂。”
  贺岁愉:“没关系,以后会懂的。”
  “如果娘不在了,这些将来都是要交到你手里的,你要学着去看,好不好?”
  “不——”赵德昭泪水流了满脸,摇头,“这些都是娘的,娘一定要快些好起来继续做这些事情!铺子里的伙计、掌柜、瓷窑的工匠们都还等着娘呢!”
  “先听我说完,”贺岁愉太过虚弱,也许是说的话太多了,说到后面,说话对于她来说似乎很显得费力。
  “待我死后,你年龄尚小,这些东西大概会由你爹和你书翠小姨看顾,但你爹恐怕没空看这些,你书翠小姨大概忙不过来,你自己也要上几分心思,不要被旁人蒙了去,若你将来长大,能接过我的衣钵,继续替我做那是最好不过,若是不想的话,那便将这些东西悉数变卖,留一部分给你自己,剩下的,若逢灾荒之年,就悉数都捐出去罢。”
  赵德昭早已泣不成声:“娘……”
  贺岁愉抬起没什么力气的手,替他擦去眼泪:“好了,别哭了,娘想睡一会儿,等你爹回来以后就叫醒我,我有事要跟他说。”
  赵德昭乖乖点头:“好。”
  赵德昭扶着贺岁愉躺下,贺岁愉很快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等她再醒过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屋子里十分昏暗,如果不是皎洁的月光照进来的话,恐怕什么也看不清。
  贺岁愉看见床边坐了一个高大的黑影,“我不是说等你回来以后叫醒我?”
  赵九重:“我一直守在床边,你什么时候醒都可以见到我,又何必叫醒你?”
  赵九重点燃了不远处的蜡烛,“我听阿昭说,你有事情要跟我说。”
  烛台离床边有些距离,烛光照到床上时已经十分微弱,所以这光亮并不刺眼。
  贺岁愉脸色苍白,唇色也是白的,低哑地嗯了一声,“你凑近些。”
  赵九重有点惊讶,下意识凑近了些。
  她喑哑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清晰地传入赵九重的耳朵里——“我问你,你若是将来当了皇帝,把传给谁?”
  赵九重登时弹开,吓得不轻,脸都白了,“阿愉,你病糊涂了不成?这种话岂是可以胡说的?”
  这种话要是传出去了,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贺岁愉却神色坚决:“你只消回答我,给你弟弟还是给阿昭?”
  面孔虽然苍白虚弱,但是明显很清醒。
  赵九重看着她素白的脸上,灼灼的目光,一时被摄住了心神。
  “我不知道。”他说。
  “若将来有这么一天,”贺岁愉攥住他的手,“你若是要把你的位置传给你弟弟,就让阿昭改姓,让阿昭跟我姓贺,不要封王,便让他平平安安做个普通百姓。”
  赵九重愣住。
  他还没完全消化贺岁愉的话,贺岁愉抓住他的手又紧了一些,像是使出了她现在所能使出的最大力气,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其他的原因,她的半个手臂都在微微地发抖。
  “答应我——”她说。
  黑黝黝的眸子在微弱的烛光下,映出点点水光,赵九重总觉得这双眼睛里,有一些他看不懂的悲伤。
  赵九重:“好,我答应你。”
  贺岁愉:“你发誓。”
  赵九重:“我发誓。”
  贺岁愉这才像是了结了什么重要的心事一样,稍微露出一点松弛的表情。
  灯花炸开“噼啪——”一声,在寂静的黑夜里尤为清晰,贺岁愉已经再次昏睡过去,赵九重坐在她的床边,却毫无睡意。
  他的脑子里全都是贺岁愉刚刚说的那几句话。
  像一团乱麻在他的脑海中,纠缠着他的脑子,让他疑惑不解之外,又隐隐感到一丝心惊肉跳。
  在昏暗的烛光下,他坐成了一座木雕。
  蜡烛越燃越短,珠泪顺着烛身滚落下来,在烛台上积聚了厚厚的一圈。
  几场秋风过去以后,庭院里靠围墙边的那几棵梧桐树的叶子逐渐变黄,在秋风刮过庭院时,“扑簌簌——”从树上掉落下来。
  赵德昭自从贺岁愉病了以后,就沉稳了不少,现在看起来跟个小大人似的,若是他不说话,即便是赵九重,很多时候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赵九重不仅找遍了开封府的大夫,还请亲朋好友介绍,不惜花费重金从外地请了很多大夫来开封府替贺岁愉诊治。
  但是没人能说得清楚贺岁愉身上的病症,明明脉象看起来只是风寒而已,那些诊过脉的大夫都说是风寒。
  可是按照医治风寒的药方子抓的药,给贺岁愉喂了一碗又一碗,但是她的病却始终不见好,甚至在随着时间的推移,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
  贺岁愉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赵九重见大夫说不出来什么,甚至求助于神佛,在庙里和道观里上香一柱又一柱,还请了和尚和道士来看病,可是仍然不见什么效果。
  能试的法子都已经试过了。
  老天要收走一个人的性命时,做什么都显得那么渺小无力和毫无用处。
  赵九重和赵德昭谁也没说出来,但是父子二人明显都为这一现状感到焦躁和忧心,却又强自压抑着这份焦躁,尽量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当赵九重某一天忽然发现叫不醒贺岁愉的时候,这种焦躁,一瞬间达到了顶峰,打破了表面虚假的强撑着的平静。
  就像是密密麻麻的尖锐银针从胸口穿过,让他喘不过气来,却又怀着一丝希冀乞求她还活着。
  “阿愉,你醒醒——”他声音颤抖,推着她肩膀的手也在发抖。
  明明是身形魁梧的男人,却在这一瞬间莫名地显露出几分脆弱和无助之感。
  小赵德昭眼眶通红,也趴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双眼紧闭面色苍白的贺岁愉。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口中不断的呼唤着:“娘——娘——你醒醒啊!”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丫鬟跑的气喘吁吁,仿佛有什么急事。
  “二公子,大门外有个姓陈的道士求见!”
  赵九重现下哪里顾得上这些,连丫鬟的话都没听清楚,下意识厉声回了一句:“不见!”
  丫鬟还在喘着粗气,知道事情紧急又关系重大,赶紧补充说了一句:“那道士说他或许能救二少夫人!”
  赵九重闻言,“唰——”地抬起头,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丝毫形象不顾,从床边站起身,跌跌撞撞就往外跑,“那道士在哪里?”
  那丫鬟赶紧跑着给赵九重引路,“就在门外!”
  赵德昭听说有个道士能救他娘,朝门外看了看,又回过头来,紧紧握住贺岁愉还温热着的手,把自己的脸贴在贺岁愉的手上,“娘,你一定要坚持住——”
  第94章 第94章她做了个很长很……
  她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再睁开眼时,窗外正阳光灿烂。
  她骤然感受到阳光,被刺激得睁不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这样的光线。
  她看到熟悉的帐子顶,反应过来,她没死,她还活着!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是热的,轻轻掐了一下,很疼,她不是在做梦,她还活着。
  她撑着没什么力气的软绵绵的身子坐起来,正好赵徳昭从外面跑了进来,看见坐起来的贺岁愉,惊喜地扑过来,“娘,你终于醒了!”
  小孩子趴在她床上嚎啕大哭,泪水浸湿了被褥,在绸面上晕开一大团深色的痕迹。
  贺岁愉也忍不住流泪,她活下来了。
  她摸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暗中捏紧了拳头。
  她还没做完的事情有机会继续做下去了。
  贺岁愉醒过来的时候,陈抟道长已经离开了。
  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贺岁愉有意给自己放个假,休息一些日子,赵九重也不同意她再像以前那么操劳。
  贺岁愉从前那么着急,只是因为害怕自己哪一天就没了做不完她原本计划好的事情,但是现在鬼门关走一遭回来,过了心里那个坎儿,反而能平静下来了。
  她休了最长的一个假期,整个冬天几乎都待在屋子里,常常坐在门口,看着如鹅毛一般的大雪从檐下飘落。
  她倒不觉得美,只是在想,这样的一场大雪过后,不知又要冻死多少人了。
  地上累积了很厚的一层雪,小赵德昭下了学堂从外面跑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沓纸,远远便开始朝贺岁愉喊:“娘,先生给我这次的文章评了个优,还夸我写得好!”
  显德五年的冬天眨眼而过,显德六年的春天来临了。
  贺岁愉身体已经彻底恢复了,在赵九重和赵德昭父子俩的监督下,她甚至比生病之前还多长了一点肉,现下看起来就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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