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抱起来轻得像纸片一样。
  她双眼紧闭,没有呼吸,就像睡着了一样,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原本还有点儿肉的脸颊变得瘦削无比,两颊深深凹陷下去,呈现一种不太正常的白色,像是某种染了污渍的白瓷。
  她的衣裙染了血,浑浊的泥水将她的裙边浸染的面目全非。
  赵九重抱着她冰冷的身体,浓重呛鼻的尸臭气味让他的鼻腔变得刺痛,因为情绪过于激动,他面颊抽搐,脸上的表情和情绪都不受他控制,眼泪夺眶而出,像汹涌的河流,混合着晶莹的雨水滴落在她脸上,他颤颤巍巍地抬起粗糙的大手抹去她脸上的污浊,终于再也忍不住被压抑在喉间的哭声。
  他跟随郭威的军队先平河中李守贞,再平永兴赵思绾,他在战场上英勇无匹,他杀了那么多人,见过数不清的尸体,但是当喜欢的人毫无生机地躺在他面前时,仍然让他心痛不已、无法接受。
  在繁杂混乱的雨声中,赵九重跪在累累的尸山旁边,顶着瓢泼大雨,哭声震天,响彻此间山河,分不清从他脸上留下来的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两个帮忙找人的士兵听闻赵九重悲痛欲绝的哭声,也不由心中酸楚。
  生死离别,乃人间常事。
  尤其是在一个战乱频繁的时代,朝不保夕、阴阳两隔只是众人司空见惯的小事。
  也许早上还一同说笑的人,晚间便头颅落地、血溅当场;也许,昨日还热闹繁华的城池,一夜之间就会变成人间炼狱,哀鸿遍野。
  生死,是最难说准的事。
  “节哀。”一个士兵上前拍了拍赵九重的肩膀。
  赵九重的哭声渐止。
  良久,
  他站起身来,因为悲痛和多日不停歇的劳累,站起来的时候,他明显的踉跄了一下,差点儿抱着怀中的尸体一起倒下去。
  他抱着贺岁愉,面如死灰地向二人道谢:“多谢二位了。”
  声音沙哑,像是被冰冷的沙砾磨过一样。
  两个士兵抱拳回礼。
  赵九重横抱着那具冰冷的、了无生气的身体,跨过地上横斜的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黑色的皂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汇聚血水的泥坑里,他像一具被没有灵魂的木偶,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只是横抱着贺岁愉走远。
  冬日的山林失了夏日的颜色,只有光秃秃的树枝和褐色的地皮,唯一的亮色,只有从尸山下流淌出来汇聚成一大滩的血水。
  他抱着她,在这样一片寂寥荒芜中缓缓走远。
  赤色的马儿或许是受气氛感染,也或许是它认得这个数月之前它驮着从复州城奔逃出来的姑娘,它引颈长嘶,发出彻骨的悲鸣,它高高扬起前蹄从泥滩上跨过来,在赵九重面前低下了身子。
  赵九重将贺岁愉放在马上,然后翻身上马,将她护在怀里,用身上的蓑衣为她挡去瓢泼的大雨,即便自己雨水绵绵不绝砸在自己身上,也毫不在乎。
  山岭的强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吹动他乌黑的发丝,他牵动缰绳,高叱一声:“驾——”
  昔日带着贺岁愉从复州离开的时候,她畅快的笑意还在他的耳边,她的嬉笑怒骂,无不令人开颜。
  而如今,她只是紧闭双眼,了无生气地靠在他怀里,如果不是他扶着她,她就会立刻滑下马去。
  她再也不会发出那样畅快的笑意,也不会得意洋洋地向他炫耀她又挣了多少银子,更不会像从前那样尖酸刻薄地故意讽刺他。
  她再也不会同他说话了。
  他想起那时她呆呆地趴在马上低语的那句,不由得跟着回忆轻声重复:“好马儿,快快跑。”
  让寒风更猛烈地从他周身刮过。
  只有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颊时,才能让他心中的悲痛逐渐麻木。
  ***
  赵九重抱着贺岁愉的尸体回了永兴城。
  永兴城死者十
  之过九,尸体被清理过后,有许多空下来的没有主人的房屋,军队专门划了一片区域,用于安顿军队的士兵。
  但是赵九重没有回军队里,他在外面找了一间空屋子安置贺岁愉。
  他弯腰将她放在床上,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她紧闭的双眼,一颗心像是被密密麻麻的针不停地扎,戳得他千疮百孔,有痛难言。
  唯一让他稍感慰藉的,是他找到了她的全尸,入城这几日,他见过太多残缺的鲜血淋漓的尸体,她的身体起码还是完整的。
  就如同他之前见过她的无数次那样。
  他的目光落在她素白的脸上。
  忽然,他的脑海中闪过什么。
  他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不对劲。
  他们的军队入城已经足足有三日了。
  贺岁愉至少是在入城的那一天死的。
  可是,人死了三天,不该是这个样子的。他见过死去三日的死者,绝对不会像她现在这样体面,除了脸色过分的白以外,几乎和活人无异,就像睡着了一样。
  一个让赵九重激动万分,难以抑制的疯狂念头从他的脑海中产生。
  但是,又有一盆冷水猝不及防地泼下来,泼醒了他。
  在乱葬岗找到她时,他就小心翼翼探过她的鼻息,仔细摸过她的脉搏,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既无鼻息和脉搏,可是又不像死去多日的模样。
  他抱着怀疑的态度,不信邪地再度去摸她的脉搏,还是什么都没摸到,只有一手的冰凉。
  赵九重不肯轻易放弃,也许是他技艺拙劣所以才摸不出来。
  她一定还活着,抑或有活下来的希望。
  他现在就去找几个大夫过来看看她的情况。
  也许还有生机。他这样想着。
  原本像提线木偶一样的身体重新又充满了力量,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找大夫,好验证自己的猜测。
  他关好门,骑着马飞快地朝军营驰去。
  原本的永兴城,人都差不多死绝了,哪里能有大夫,所以,赵九重要想找大夫,只能去军营里请随军的军医。
  ***
  赵九重火急火燎请来了军营里的军医,他还特意拉了医术最好的那一个老头儿。
  老头进来一看,勃然大怒:“臭小子,戏弄老夫是不是?火急火燎把老夫抓过来治一个死人!”
  老头儿转身就要出去。
  赵九重立刻横跨一步,拦在他前面,“周大夫,请您再仔细看看,她一定还活着,人死三天绝对不是这个样子的!”
  老头往出走的脚步一顿,满脸犹疑,指着贺岁愉质问:“你说她死了三天?”
  不等赵九重再说话,那老头儿便凑过去仔细看,“你小子莫不是唬我呢吧?”
  “还请您仔细看看!”赵九重恳求道。
  老头拉起贺岁愉的一只手去把脉,眉头皱得很紧,又换了一个地方,把袖子往上掀了一点,手指搭在手腕上仔细感知,他拧着的眉头猛然一跳,“还真是活的!”
  赵九重瞳孔一震,激动得猛然站直了身子,“砰——”一声撞在了木床的顶架上,但他顾不得撞疼了的额头,满脑子都是大夫刚刚说的那句:“还真是活的!”
  阿愉没死!
  太好了,她没死!
  赵九重捏紧了两个拳头,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
  他尽量控制自己不做出任何失态的行为,颤抖着声音问:“大夫,她的情况怎么样?”
  大夫叹了一口气,“我尽量救吧。”
  大夫转身去桌边拿自己的药箱,苍老悠然的声音传递到赵九重的耳中,令他原本稍稍安定了一点的心,又登时高悬了起来。
  “至于能不能活,这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大夫替贺岁愉施针诊治。
  赵九重在外面等得心急如焚,实在坐不住,干脆去军营里找了一个仆妇过来照顾贺岁愉,他一个大男人,给她换洗衣裳毕竟不大方便。虽然旁人都以为阿愉是他的未婚妻,可是他自己心里却清楚,他这个未婚夫的名头,无名无实,是他凭空捏造的,阿愉可压根儿不知道这件事。
  大夫给贺岁愉施针结束,写了药浴的方子,教赵九重如何给病人药浴,几天泡一次,每次泡多长时间一一说明了,又写了一张药方子,这才离开。
  赵九重还是不死心地追问那老大夫贺岁愉会不会醒,什么时候醒。
  老大夫看见赵九重凝重担忧的表情,仍是叹息一声,“老夫还是刚才那句话,看她的造化。”
  赵九重松开拉着对方袖子的手,眉目间的忧愁浓郁得化不开,失魂落魄地道谢:“多谢先生了。”
  老大夫提着药箱走了。
  赵九重进去看了贺岁愉的情况,仆妇已经替她清洗过,换了干净的衣裳,她的脸色还是那样苍白毫无血色,安安静静地平躺在床上。
  赵九重和仆妇说了一声,便骑着马去抓药了。
  永兴城叫赵思绾霍霍得几乎不生什么了,城中数月没有食物,别说药材铺里药材了,就连城内的草根树皮都是叫人扒干吃净了的。赵九重想要药材只能去军营里,这其中有好几味药材并不易得,还是他求了柴牙内才弄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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