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萧清影所住楼层高百尺,是什么动物,特意来光顾?
  她若有所思,不多时恢复如常,便不管窗上痕迹,先做了一顿晚饭。
  独自吃饭,自然就回想今日的事。
  未有此事之前,她以为骊山如旧,纵世事变迁。如今想来,这想法过于天真。师尊不在了,绮罗、君恒也不在了。昔日骊山弟子,死的死伤的伤,百人里能有一个故人,已是难得。
  不良人,县衙,大宣,长公主,太多隔在她与骊山之间。骊山还是她记忆里的骊山吗?定然不是了。
  眼下,不良帅死于她手,不知县衙是谁主事,又会传到骊山哪个弟子耳中。后事如何,通通不知。说来可笑,这一时的她,比起做骊山弟子,竟在当道侣这件事上更得心应手。至少她找来了能救薄冰的丹药,这是原身愿见的。
  想到这,萧清影脑海中浮现那瓶碧云天。
  离离没有拿出来救小虎,她既不惊讶,也不指责。正如她是骊山大师姐,谨遵门规,也知未必人人都做得到。小虎与离离非亲非故,她那般看重仙途,磋磨多年。让她在己身与他命之间选,太难了。
  吃饱喝足,萧清影清理碗碟,从柜子里搬出被褥,如昨夜般到露台去睡,打坐修炼。
  什么“啪”地落在地上。
  萧清影放下被褥,拾起来看,是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翻开后,便见娟秀小字数行。仔细阅读,竟是原身写的日记。
  她与道侣薄冰定居影都,才来不到三天,薄冰在浩然谷中遭人算计,不顾自身安危救她脱困,逃回影都后便昏迷不醒。
  原身四处求医,遇见只身往右罗的离离,观几个凡人意图不轨,便帮了她一把。因那天原身也要去右罗,寻访一位大夫……
  翻到一页空白,便是萧清影醒来的那个早上。
  她不由看了眼薄冰。
  果真伉俪情深。一个冒死相救,一个不离不弃。竟让她这被绮罗打趣的“铁石心肠”,也有点动容了。
  日记上说“她”每天都给夫君说遇到的事。因为有一个修士说,他魂魄有缺,正需要些尘世挂怀,不然丹药也难医。
  萧清影慢慢合上册子,心道确实有理。
  走到薄冰身旁,略加思索,“薄冰?”
  那紧闭的眼帘子竟颤了下。
  未料到他竟有知觉,那是否已觉察妻子这两日不对?萧清影坐到床边,寻思她所为与原身不同之处,亡羊补牢,“我不是故意不和你睡一起。”
  “这两日天寒,不好睡在一处。”
  “我在想办法找治你的丹药,遇到一些事,有些疲惫,这才没陪你说话。”
  “你千万别往坏了想,我并不是……另结新欢。”
  萧清影靠着床头,按了按额角,吐出一口浊气。
  她果真不擅长扯谎、解释。骊山弟子说她高冷,难以接近,是因她不知该说什么,便常板着脸。
  既说此无益,不如讲些别的。萧清影学原身日记中所说,将她今日在右罗遇到的事说了说。
  因是讲别人的,便把自己的部分隐去,毕竟原身不擅弓。
  这一说便过了一个时辰。
  她口干舌燥,便饮了一壶水。见夜色已晚,与薄冰道了声晚安,就到露台打坐去了。
  床上的人依旧没半点动静。
  直到窗棂被一团毛茸茸顶起,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东探西望,确定屋内无人后,跳到梳妆台上,又一蹦落在床上。
  它抓住盖在薄冰身上的被衾,爬到他胸前,拿大脑袋拱他。
  拱得他拧起眉,心里头骂:
  “小毛,别闹!”
  第8章
  离离满心满腹塞满心事,晚饭勉强吃下半碗,便借口不适回屋休息。
  进屋后反扣房门,耳朵贴着听了一会儿。果然父母担心她,彼此说了些话,好在没起疑。又过一会儿,夫妻二人回屋去了。离离这才爬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谨慎地从怀里掏出那瓶碧云天。
  碧色水波在瓶中荡漾,如梦如幻,泡影一般。长空万里碧云天,焦亭远说此物不知来历,却能使凡人脱胎换骨。人生本就是一场豪赌,做一时凡人还是畅意山河,由她选。
  原本是件值得高兴的事,离离此刻却想起小虎,少年溘然长逝的眼,与那稻草上的斑斑血痕。她之心惊,牙齿打颤,再也耽搁不得,打开瓷瓶灌入喉咙。
  暖浆顺着舌尖,贴着喉道,涌入肠胃。离离感到一阵睡意,眼皮一搭便睡将过去。
  也是此时,离她百里外,影都少见的深庭林苑中,一个修士手捧卷轴,疾步行走。
  过数道垂花拱门,又经流水长桥,才到目的地:一座隐在绿植中,幽幽寂寂的小院。
  此刻正厢内火光微弱,显是屋里人还未睡。
  修士先停步歇了两下,才踩着青石板,踏进游廊,站在门前,正要空出手来叩,忽听里面传来清越人声:“请进。”
  门自然而开。摆满典籍的书架并列而排,一张长桌置于中央,桌后一人埋头写字。烛火幽微,他头也不抬地弹指,便让火势盛起,屋内骤然一亮。
  夤夜来扰的修士叫白杨,开门见山,“师兄,右罗县出了点事,不良帅赵勇死了。”
  闻言男子抬头,相貌白净,书生气概,眉宇间有常年蹙起留下的折痕,说话斯斯文文,先用“哦”字表达惊异,才往下问,“为何而死?”
  白杨放下卷轴,“这是不良人众的陈词。”
  男子挥手,摆在桌上的卷轴应声而开,他飞快扫了一眼,已知全貌,“我记得那个少年。”
  白杨不解,“谁?”
  男子手指在卷轴上挪动,停在两个字上,“王虎。”
  白杨想了想,也忆起来了,“就是那个‘帮’了我们的少年。”
  这事说来凑巧。
  两个月前,白杨与男子一同到右罗视察。男子不欲惊动右罗县令,故变化外表。与师弟二人变成白面书生,看着弱不禁风,看着很好欺辱的样子。果不其然,行到一条巷落时被几个恶人围堵。
  白杨正要出手,男子想看热闹,便拦住了他。便是这时,一个少年路过,见义勇为,大声吵嚷起来。引来附近巡街的捕快,“帮”了二人。
  当时男子还问了他的姓名,少年说他叫王虎,住在五坊。
  右罗县划出五个坊,越靠近一坊的越繁盛,而五坊,在大多数右罗人看来就是贫民窟了。平日里提起时都不以“五坊”相称,而是直呼“贫民窟”。
  捕快也以为二人普通,连问询也没就走了。反倒是少年王虎十分关切,问他们住在哪里,要往哪儿去,他是否能帮得上忙,可谓热心至极。
  白杨见师兄只盯着王虎看,迟迟不说话,正要开口,被他制止。旋即他做了一件让白杨到现在都不理解的事:他竟从储物袋里掏出一瓶碧云天,给了那少年!
  王虎见他变戏法似的,明明两手空空,往腰间一模就变出个碧绿瓶子来,登时明白这人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分明是修士。
  贫民窟的百姓对修士印象不好,王虎下意识推拒。
  直到男子说了一句:“你想成为修士吗?这个,可以帮你。”
  也是这时,三人都听到喊声,又是一个少年,与王虎年纪差不多大,站在巷口喊他,“小虎,你干什么呢,回去了!”
  王虎心下一动,迟疑了下,飞快夺过男子掌心的瓷瓶,藏进怀里,道了声谢,转身跑到那少年身旁。白杨还听到他喊那少年“小武哥”。
  回忆到此。男子盯着那名字,有些出神,“他本不用死,是
  我给了他受不起的东西,才让他死了。”
  白杨忍不住问道:“师兄,碧云天究竟是什么?为何修士喝了无用,凡人却能因此获得灵力?如今它下落不明,若是被长老得知,难免问责于你。你向来谨慎小心,此番何以糊涂?”
  男子淡淡眸光从他身上扫过,“因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
  白杨语塞。他出身不差,是无法理解男子这般幼年被父母抛弃,人牙子发卖,辗转流落到骊山来的弟子。
  虽然不懂,“可要我去寻回——”
  “不必,我自有后手。”
  男子也不指望他明白,收起思绪,看向卷轴上另一行字,“有一个修士帮他们杀了赵勇?”
  白杨见他胸有成竹,不便再言,转而复道:“是,是个用弓的,凶猛非常。不知男女,但能用树枝杀人,恐怕是个金丹期。”
  男子蓦地笑出声来。白杨不懂,“师兄为何发笑?”
  男子慢慢敛笑,才解释道:“能用树枝杀人的,我见过一个,那时她还不是金丹期,只是普普通通的炼气。”
  白杨骇然:“天底下有这样的人,怎会寂寂无名?”
  男子眼底流露出一抹惋惜,“因为她早就死了。这个人,你这辈子没能见她一面,合该可惜,枉为骊山弟子。”
  白杨想了想,脑海中蹦出一个未曾谋面,但总能听到名字的模糊人影,“莫非,是大师姐,萧清影?”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