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她同贺聿钦一路无声地走至青石小径,忽而听闻自身后禅房里传来的压抑的恸哭。
  那声音虽低,似被死死地捂在了帕中,却泣血捶膺,闻声令人痛彻心腑。
  兰昀蓁的步履本就沉重,如今更是被这道恸哭声所羁绊。
  她稍稍侧脸,忍泪朝贺聿钦轻声道:“你在门外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贺聿钦点头,目送着她小步跑回禅房。
  门口的竹帘被掀动,在萧瑟的院落里伶仃飘摆。
  她终究是心软的。
  直至天色漆黑,那道竹帘才再次被撩起。
  兰昀蓁低头出来,眼眶微微泛红。
  “走吧,我们回家。”贺聿钦将早便脱下搭在臂弯间的外衣披在她肩头,话语温润不已,使她支离破碎的心被一点点粘补起来。
  肩头一暖,身上衣衫染透的沉水香转而由清冽的皂角气息掩盖,思绪与灵魂仿若从方才悲戚的禅房中剥离出。
  她回握住他手掌,反而被他握得更紧,“陪我去吃碗馄饨吧。”她笑笑,抬眸望他。
  ……
  深夜弄堂口街沿处,煤油灯散发着焦黄的灯光。
  二人挑了个干净的小桌椅坐下,贺聿钦拿过纸巾,将尚未来得及收拾残余碗筷的桌面擦拭干净。
  夜里的食客并不算多,但卖柴爿馄饨的爷叔上了年纪,干起活儿来,动作总是缓悠悠的。
  这个点来吃馄饨的人,也不急一星半会的时间,亦是慢悠悠地吃着。
  一切都如她少时印象中的那般温馨。
  “从前,我身子并不算好,每每生病吃不下东西时,她总会亲自到这处来买一份馄饨,再一并带去聂家看我。”兰昀蓁望着那只白雾腾腾的炉上的油灯,见它的光线被雾蒙蒙的热气氤氲。
  “能看出来她很爱你。”贺聿钦知晓,她口中的那个“她”是谁,“你也未辜负她的这份情。”
  不然,在听闻兰坤艳的恸哭声时,她便不会再回身。
  兰昀蓁勉强一笑,有些失神。
  “其实,她也是个可怜之人。”她轻声回忆,“年轻时,她遇人不淑,族中长辈怕丑闻外传,逼她打胎,她不肯,便被做主婚事,招赘婿入府,强行压着嫁了人。”
  “她同老师虽成婚数十载,过得却并不幸福。”
  盛年时的高仲良乃一代才子,为权势所迫,无可奈何入赘兰府。他瞧不上兰家世代的大烟生意,亦对医学痴狂,而兰坤艳却只知烟土与裹脚。
  二人无一共同话题,也难以同频,由此便渐行渐远。
  “她以自己的婚姻换来的那个孩子,在出生后不久便夭折。那是个女孩,是她多年来心头的一块痛处,是以,当年聂岳海让我认她做义母时,她喜出望外,亦一直视若己出地待我。”兰昀蓁说着,眼眶中逐渐漫起一层浅浅水光。
  “她是旧社会的受益者,亦是受害者。”贺聿钦掏出手帕,为她拭去眼角细碎的泪,“就如旧社会中的跪拜、请安被废除,变为免冠鞠躬之礼;前清的官爵命服变为旗袍、西装;女子不再裹足,男子不再留辫。一切都正进步,亦在变好,这般的人与事,终会消没。”
  温热的泪从阖上的眼眸尾滑落,兰昀蓁感知着那块方帕的温柔,深吸一口气,无声地微微颔首。
  身后的馄饨摊上,柴爿烧得噼里啪啦作响,炉中水滚,她听闻瓷碗瓷勺碰响的叮叮当当声。
  馄饨出锅。
  她忙平复好心情,以免被熟识的摊主瞧出异样。
  面容和蔼的爷叔自那团白雾后而出,手中端两只同样热气腾腾的白瓷碗。搁在他二人面前时,打量了眼贺聿钦,又偏头,笑着对兰昀蓁嘀咕几句。
  贺聿钦听不大懂方言,只知话题似与自己相关,眼见着她的眉眼逐渐舒展温和,待到爷叔回到馄饨摊边,才出言问询:“是在说我什么坏话?”
  “说出口,你便要得意了。”兰昀蓁拿起汤匙,将碗中的料搅开,小葱、紫菜、蛋皮便都浸润在浮着一层薄薄油花的汤里。
  馄饨的皮薄极,馅料也不大,仍是她那段年少孤寂回忆里的滋味。
  在料峭的春寒夜里,吃上这么热腾腾的一碗小馄饨,由人到心也暖起来。
  贺聿钦见她心情似乎略转好些,也低头尝几口:“你小时,便是吃这个长大的?”
  “算是吧。”兰昀蓁回他。
  “原是这样水灵灵的馄饨,养出这样一位水灵灵的佳人。”
  兰昀蓁被他引笑,鲜甜的馄饨汤在唇齿间绽开,冒出股股烫意。
  她边弯起眉眼,边微张开嘴散热气,心底想起方才爷叔朝自己说的那话——“乖囡啊,葛额宁唔克侠其来赛额,是额模子。”
  第87章 淬砺劈春日(1)
  月末时, 聂府突生巨变。
  府中消失已久,据说被辞退了的老管家突然登报,聂二少爷先前并非交还文物, 而是聂家本就倒卖文物。
  且还有一则更为嚇人的消息,聂家二爷弑杀亲父!
  为掩人耳目,甚不惜要将老父身旁的管家杀人灭口, 幸而苍天有眼, 使他得人所救, 苟全性命, 偷生下来。
  此言一出,掀起一片哗然。
  这日,颜宗孚约兰昀蓁在远东饭店见面。
  这是他第一回主动要见她。
  缘由无他, 无非是他着实看不明白兰昀蓁此人。
  “你究竟想要什么, 难道就因为你娘的故世,要整个聂家陪葬?”
  兰昀蓁淡然一笑:“我以为,姨父来寻我,是为了六姨母继承的遗产一事。”
  “遗产非我所关心。”颜宗孚凝眸盯着她, 瞧了良久。
  “你如今这副模样,倒让我始终在想, 当年被接回聂家的, 究竟是不是阿绫的女儿。”
  “您多疑了。”兰昀蓁平静答, “若我不是, 那十几年来, 府中上下, 为何无一人质疑?”
  颜宗孚瞧着她, 并未出言。
  “至于, 六姨母的那份遗产。”她轻轻搅动着杯中咖啡, “我已正式登报启事离婚,该给她的那些股份,会由律师转交给她。”
  “这正是疑窦所在。”
  颜宗孚淡淡笑了:“既不求在府中掌权,又不取分毫家产,从说动我帮查倒卖文物一案起,你便存心要整垮聂家。”
  “姨父错了,真正使聂家倾覆的,是他们自己。”
  兰昀蓁不温不火:“蓄意纵火的聂老太爷,远去海外走私文物的聂缙,挪用公款以贩私盐的聂纮,他们犯下这些罪恶,全是因自己利欲熏心,与我有何干?”
  “你说岳父他……?”颜宗孚的脸色转瞬一丝诧异。
  “您仍不知?”兰昀蓁不紧不慢,“老翟叔顾念着主仆旧情,不愿坏老太爷的好名声,只说出二舅与二哥的事情来。可得罪了大房与二房,他还能有几日好活?”
  “人被逼急了,饶是何事都可说得出口。聂家,当真是个腌臜到极致,连狗彘亦不食其余的地方。”
  咖啡杯中的方糖化尽,而兰昀蓁却一口也未饮。
  “可以想见,府中近来会有多么忙乱,”
  她搁下匙子,淡言:“我还得回去处理残局,姨父若无事,便不必多聊了。”
  兰昀蓁从侍应生手中接过大衣与钟形礼帽,未再去看身后颜宗孚的面色,迈出旋转门。
  马路上,三两报童在街道口处,手举报纸,高声吆喊着——
  “卖报卖报!聂家二少二爷双双入狱,文物归还国家!”
  去报童手中买报的人聚得愈多,兰昀蓁抬手将帽沿压低些,取出零钱递过去。
  “给我一份报。”
  报童不曾注意到她的脸,麻利地抽出报纸塞进她手中,又去收下一份零钱。
  她拿着报纸走远了些,方展开来瞧。
  报上,聂缙痛批自己教子无方,文物一事,全系聂理司受其外家唆使而为,而二弟聂纮弑父,应当被逐出族谱,追责到底。
  “这聂家大爷当真是大义凛然,长子英年早逝,自己身边只余一个姨太太所生的儿子,事到如今犯了错,竟也甘愿将他送入狱中,着实令人生敬。”
  身后,同样有人对着报纸议论纷纷,兰昀蓁听罢,只作淡哂。
  于聂缙而言,舍弃一个儿子又有何妨?
  保全了自己才是王道。
  且借这次时机,又将虎视眈眈的聂纮一并铲除,算来已是赚而不赔。
  -
  四月中旬,北伐革命遭反动背弃。
  “三日前,在闸北青云路举行的那场群众大会牺牲了好多人,那些反动军半途屠杀,有百余人被捕入狱。”
  楼下,学生们义愤填膺地议论着,要如何抗议。
  楼上,兰昀蓁静静听着,边为贺聿钦把袖扣系好。
  “本以为,这回到革命已至高潮,结局会令人皆大欢喜,却不曾想,意外属实来得突然。”
  那对熟悉的大马士革花纹钢雕袖扣被稳妥系上,兰昀蓁抬眸瞧他,轻声叮嘱。
  “我听闻,前段时日,上海工人纠察队被解除武装一事,其中有青帮的手笔,今晚你去丹桂第一台,可也得提防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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