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亏了多少?”
  聂纮哭丧着脸孔,全然不见指认聂缙时的气焰嚣张:“连本带息,统共……统共是……”
  他双手比出一个数。里头有借的,也有挪用的公款。
  老太爷揭眸一瞥,只觉身体里的血都往颅内冲去。
  “你!你……”聂老太爷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脸色充血般的红,手指止不住发抖。
  话还未说完,整个人便猛地往前栽下。
  “爹!爹!”聂缙连忙去搀,朝门口大声将下人喊来。
  聂理司忙于搭手将老太爷抬上担架,聂纮怔忡地瘫坐在沙发里,双手掩面,头低埋于两膝间。
  胡慊起身,格格不入地立在一旁,以便于医生进行施救。
  与他同样格格不入的,似还有一人。
  胡慊抬眸看向兰昀蓁,只见她神情淡漠地旁观着这混乱不堪的场景,眸底无一丝波动。
  后者似乎觉察到他的注视,掀眸瞥来,眸色淡淡。
  胡慊看着那抹眼神,意会到了什么,垂眸叹了口气,摇着头,默然离开了。
  第83章 安澜饰虎巢(1)
  三月, 国民革命军展开浙、皖钳形攻势,进攻沪、苏。
  “小姐,电报来了。”
  这日清晨, 兰昀蓁坐在楼下用早餐,弥月从屋外进来,将电报塞进她手中。
  [白沙已到。卿卿勿念。]
  短短八字, 是贺聿钦的回音。
  兰昀蓁览完, 垂眸一笑, 将电报纸搁进一旁的壁炉里烧毁。
  所谓“白沙”, 正是前几月聂纮运盐船上的盐。
  那批盐并未沉水,而是由她设局扣下,伪饰作货船倾覆, 骗过了聂理司, 亦骗过了聂纮。
  扣下的盐,在当夜便重新装载上了另一艘运送进口商品的货船,由萧宪的人一路护送去了战区。
  壁炉里,电报纸方烧为灰烬, 屋外便进来一人。
  “二少爷回来了。”丫鬟上前为他将呢子大衣脱下,挂于玄关处衣帽架上。
  聂理司的心情似很是不错, 手中握一卷报纸, 坐下同兰昀蓁说话时, 丝毫不见当初在春风得意楼时的警惕漠然。
  “二哥满面春风, 想来是有好事发生。”兰昀蓁缓缓啜饮一口杯中咖啡。
  “今日份的晨报。”聂理司简单开口, 将手中那卷报纸舒展铺开, 推至她面前。
  他语气是含笑的, 兰昀蓁听出来, 自也将报上刊登的内容猜出个大概, 垂眸一扫,果然如是。
  晨报的最右一栏,以加粗黑体字刊载——
  [聂家二少聂理司将流散海外之文物重金购回,上交国家。]
  兰昀蓁敛眸,淡笑着:“一波终平,当真是恭喜二哥了。”
  “此事仍须谢你。”聂理司将报纸齐整叠好,容色轻松,“若非当时你安抚祖父,给出主动交还文物一法,只怕眼下大房便要遭难了。”
  自那日,聂老太爷气得在书房晕厥后,便一直留在医院的特护病房里养护。
  这般利于在老太爷跟前露脸的时刻,府中原先愈争愈抢的人,却无一敢去见他,毫无例外,皆是记着那天书房中的事情,心底发怵。
  也只有聂绮与兰昀蓁二人常往医院去。
  聂绮是为与颜宗孚离婚的。
  许是受了兰昀蓁打离婚官司的刺激,她这回倒铁了心要将数十年的婚姻斩断,三天两头便往医院特护病房跑。病房的门一关,里头便传来啼啼哭哭的声音。
  好几回,探病的兰昀蓁遇上这一幕,聂老太爷都被吵得厌烦,拍案厉声斥骂。
  偏聂绮不依不饶,哭得整栋住院楼都能听见。
  “若只有自己家人知晓此事,尚还好解决,但连巡捕房的人也牵扯进来,便不好搪塞过去了。”
  彼时的聂老太爷正为此事头痛,兰昀蓁在一旁提议道:“与其等上面派人下来查案,不如当下主动将文物交还,既可全身而退,又落得一个好名声。”
  老太爷虽痛惜那批古董文物,却也晓得她说的这法子已是目前的万全之法,只得忍痛将文物双手奉还。
  由此一来,倒卖文物的骇波终于息止,聂老太爷气顺不少,也凭着此事对兰昀蓁多几分青眼,操持聂府事宜之权,便逐渐转交到她手中来了。
  聂绮大权旁落,心中自是不甘的,可她仍想着离婚,便也只得先分出个轻重缓急,将手头的事解决。
  “二哥何必谢我?不如谢自己,当日恰好在胡家仓库。”兰昀蓁将咖啡杯放下,温和浅笑,“不然,报纸上的美名,可便要由二舅占去了。”
  聂理司颔首,看着她:“从前我还对你颇有成见,如今想来,爹与二姑本就是同胞兄妹,你当是与大房站在同一边的。”
  兰昀蓁不语而笑,垂眸轻轻搅动着咖啡杯中的匙子。
  一旁的丫鬟上前通报:“三小姐,外头有位风水先生,说要见您。”
  “风水先生?是二舅寻来的?”她问。
  丫鬟摇头,有一些犹豫道:“那人说,他曾为老太爷瞧过宅邸的风水……我瞧他一副捉襟见肘的落魄模样,倒像是上府讨钱来的。”
  “这种人,寻个听差赶出去便是,不必通告。”聂理司在一旁淡漠吩咐。
  “我去瞧一眼吧。”兰昀蓁起身,“好歹是为老太爷做过事的人,轻待了总归不妥。”
  聂理司思思忖片刻,觉她说得在理,便也作不反对:“我还须去一趟商行,便劳烦三妹便自行处理了。”
  聂理司穿上大衣出门去,兰昀蓁看了眼窗外,对弥月道:“走吧,我们也去会会这位风水先生。”
  丫鬟将人领至书房内候着。
  兰昀蓁进门时,恰好撞见那位衣衫褴褛的风水先生正高高捧着一只朱砂釉赏瓶,仰头眯眼,费力地瞧着花瓶底端的款识。
  “那是宣德年间的花瓶。上一个手脚不干净拿了它的人,已被老太爷送去牢狱之中打死了。”
  兰昀蓁清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风水先生未曾听见进门时的动静,此刻惊手一颤,险些未托得住赏瓶。
  “你便是府里的三小姐吧。”风水先生于手脚慌忙之中打量了她一眼,将花瓶摆回原处,“都说聂家三小姐得宠,瞧你这模样,便知是有实权的。”
  兰昀蓁并不理会他的话,兀自在书桌边的红木酸枝太师椅上坐下。
  那位置,曾是聂老太爷的专座,可如今,他人已病怏怏地躺在病房了。
  “你口口声声说,为老太爷瞧过风水,但府中上下人尽皆知,他向来不信此事。”兰昀蓁掀眸看向他,淡淡道,“你要如何证明,自己所言皆为事实?”
  那风水先生的衣着虽破旧,却神气地抬了抬眉梢:“证实我所说的话,自是再轻易不过的。”
  “待到我告知你一桩旧事,你便会晓得,如今聂家之所以兴盛,全是因当年有我相助。”风水先生说着,往真皮沙发上随意一躺,翘起二郎腿来。
  “那便说说看这桩旧事。”
  “三小姐莫急啊,今日我特地前来将此事说给你听,不正是知晓,眼下您是府里的当家人,有将话落到实处的权力么?”风水先生的眸底掠过一丝精明。
  “你要什么。”兰昀蓁了当问。
  “三小姐是爽快人。”风水先生笑笑,竖起一个指头,“这个数,不多不少,我保证值这条消息。”
  兰昀蓁盯着他瞧了许久,方不急不缓地从抽屉里拿出支票,提笔签下。
  那人听见纸笔摩擦的沙沙声,当即站了起来,凑到书桌边,直勾勾地瞧着。
  “这下总可以说了?”兰昀蓁将钢笔盖上,撕下支票。
  眼前忽而伸过一只脏污的手,直冲着那支票捉去,还未碰到边角,便被她抬手以钢笔重重打开。
  派克钢笔戳在支票上,隔着敲了敲桌面,“我该听听,你那一万元的消息了。”兰昀蓁抬眸看着他。
  风水先生被她凛然的目光瞧得后脊发凉,悻悻地笑了两声,收回手,坐在书桌前的办公椅上:“三小姐可觉,宅院之中的那棵榕树长势颇为怪异?”
  “不过是生得略狞厉,四季常葳蕤而已,谈何怪异?”
  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之上,凭此位置,恰能望见楼下庭院中央的老榕树。
  榕树枝叶郁郁,不知为何,却隐约给人死气沉沉之感。
  “怪就怪在此处啊。”风水先生意味深长地呵笑两声,“土乃无奇土,树乃寻常树,你就从未疑心过,它为何能长得如此繁茂昌盛?”
  兰昀蓁心中沉吟。
  风水先生以指关节叩了叩桌面,就似是茶楼之中的说书人。
  故事讲至高潮时,要以醒木击桌,惊得人心紧紧一颤。
  “那是因着,树根之下,肥料浸育。而这肥料,不是旁物,恰好是——人尸一具!”
  话若惊雷,劈得兰昀蓁顿然怔住。
  她眉头微微颦起,厉声:“谁给你的胆子,敢在聂府里胡言乱语。”
  这话明为呵斥,暗为牵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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