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今岁的凛冬格外漫长,可那老榕树竟有发荣滋长之势,层层皑雪覆压于粗壮的树桠上,却仍遮盖不住老榕树的常青树叶,反倒似瑞雪润泽一般,使它生得愈发恣肆。
  前些时日阴雨不断,每当她在雨天的黄昏歇憩时,便会做梦梦见聂缇。
  她时常梦见十三岁那年的事。
  聂府外落着磅礴大雨,她久跪晕倒,再醒时,已躺在了一张柔软温暖的床上。
  兰昀蓁惺忪地睁开眼,看见聂缇模糊的背影——她坐在床沿,正扭过身子招呼佣人再去添一盆炭火来。
  聂缇的声音是那般的轻而低,似乎是怕将熟睡的她吵醒:“这粥又凉了,再拿去热热吧。”
  她喉咙里跟火烧火燎似的疼,聂缇听见了那道止不住的低咳,转过身来,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庞:“醒了?是不是发烧了?”
  抚摸着脸颊的那只手,动作温柔又仔细,从脸庞轻轻地滑去额间,探了探温,兰昀蓁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聂缇容色关切的脸庞。
  后者见自己瞧着她,便对她轻轻地笑:“我是你三姨母,从前在南京,你娘常带你到姨母家来玩,还记不记得?”
  那时的兰昀蓁是头回见到聂缇,听她所说的,心中辨不出真假,只好往后缩着躺了躺,以作出怕生的模样。
  聂缇瞧见她这副样子,只以为是先前老太爷待她太过于冷漠严苛,叫她一个孩子心底怯生生的,不敢同人亲近,于是同她讲道:“今后住在聂府里,切莫再提起你爹娘的姓名,可知晓了?”
  兰昀蓁迟缓地点了点头。
  “还有,在家中你管老太爷莫要叫外祖了,与理毓他们一般,只管唤他老人家祖父便是。”聂缇温和地笑着,抬手捋开她被汗打湿的额发,悉心叮嘱了许多事,“你祖父呀,颇爱下棋,亦喜欢擅于下棋的小辈,你理毓长兄便是最好的一个例子,围棋之道,你可要好好学习。”
  她便是这样认识的聂缇,当时的她心中想着,这样一位脾性温和地女子,生活应是过得如意美满的。
  可后来,兰昀蓁却无意从闲聊的下人处得知,原来,她有个比她年长五岁的儿子,名唤康修安。但那时,康修安已不幸离世两年了。
  第72章 故人槿花逢(1)
  残雪消融之时, 贺嶐于北京病逝。
  贺家两房,向来互不干涉,贺聿钦下落不明, 贺亥钦漠然无视,兰昀蓁心中思忖着,仍觉着不能就这般草草了事。
  贺老将军一生公忠体国, 是爱民护民的良将, 他的后事, 纵使无法大办, 却亦不可连个扶棺之人都没有。
  “小姐,你就这样去了,到时候先生又该不高兴了。”弥月一面为兰昀蓁收拾着行李, 一面蹙着眉对她道。
  弥月称贺亥钦, 向来是称先生的。她不乐意唤他一声姑爷,因着心知自家小姐本不愿嫁给他。
  “届时他若晓得,定要同你吵一架的。”弥月又叹息,“身在上海, 真是哪哪儿都不自由。”
  兰昀蓁失笑:“胡家的人传了消息来,言胡次长主持新修的已经铁道竣工, 于北京办下宴席。我此番北上, 便是去吃酒的。”
  “这个由头倒可行。”弥月想了想。
  二人正说着, 房间门却忽而自外推开。
  “先……先生。”弥月瞧见立在门口处的贺亥钦, 心中直犯难。
  这人, 该不会全都听到了罢?
  贺亥钦的面色淡淡的, 眸光瞥过床尾凳上敞开叠着衣裳的皮箱, 视线又回到兰昀蓁脸上。
  “你先下去吧。”兰昀蓁开口道。这话, 是朝着弥月讲的。
  弥月悄悄抬眸瞟了眼贺亥钦的神色, 心觉气氛不太好,又转眸苦着脸去瞧兰昀蓁,大抵是不愿将她一人留给他。
  “去吧。”兰昀蓁又道。
  她无法了,只好带上房门出去。
  “我以为,自上次一别,你不会再想见我了,今日怎地又来了?”兰昀蓁将余下衣裳慢条斯理地叠好。
  “我的确不愿见你,但你要去见谁,这于我而言,至关重要。”贺亥钦迈步至皮箱前,看着箱子里的两堆衣物,“单是去参加一个宴会,便能叫你带这么一堆衣服。”
  “你早便看出来我要去做什么了,又何必现在同我阴阳怪气。”兰昀蓁淡然回。
  “我该说,自己是低估了你,还是低估了贺聿钦?”贺亥钦这次未有恼怒,反而是径自挑了个面对着兰昀蓁的沙发坐下,“他于你而言便这般重要?重要到,连他的家人你也要插手?”
  “这个问题的答案,三年前你不是就已知晓了?”兰昀蓁道,“不然,你又为何会娶我。你的目的早就达到了。”
  这次,贺亥钦凝视了她好一会儿,方道:“我娶你,并非全然是因贺聿钦。”
  “民国十一年,我在书房初次遇见你,便再无法忘却。”贺亥钦看着她,“之所以娶你,亦有这个缘故。”
  “我曾对你有过感情,只是你从来不愿信我。”
  “当初,你若将这份情全然放在元菁身上,恐怕她亦不会郁郁而终了。”兰昀蓁的眸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和离罢。你我之间的这段婚姻,本就不该存在。”
  贺亥钦坐于沙发深处,瞧着她,一动未动。
  -
  一个萧瑟的清晨,兰昀蓁辗转几番,终至贺家老宅。
  府邸大门是微敞着的,隐约可瞧见宅内的庭院之中摆着的废弃杂物。
  弥月拎着行李,瞧见这景象,犹疑片刻:“小姐,我们该不会寻错地方了吧?”
  “没有找错。”兰昀蓁轻声道。
  方才搭黄包车进来时,前边跑着的车夫曾说,此处原先有许多游手好闲之人四处瞎荡,可自打前些时日起,那帮人便不知缘由地消失了。
  想来也是因贺嶐病故,那些人不必再在此处盯梢了。
  门虽未锁死,但兰昀蓁仍抬手敲了敲门,里头无人应答,她便轻轻地推门进去了。
  “请问,有人在么?”弥月跟在身后,四处张望着问询。
  哒哒的脚步声在石板面上响起,兰昀蓁回头看去,只见一位个高的女子扶着门框而立,瞧见她的脸时,眼底的戒备消散无踪,眼眸瞬时一亮——“昀蓁?!”
  冯珍葩惊讶极了,心底却又为能见到她而高兴,忙快步上前来,拉着她的手,左瞧右瞧:“还是原来那副模样,你是真一点也未变!”
  她说完,又转头朝屋子里唤道:“扶楹——扶楹,你瞧,是谁来了?”
  听见母亲呼唤,扶楹先是跑到门口处望了一眼,瞧见了兰昀蓁,愣了一下,紧接着便飞快地朝她扑来:“昀蓁姐!”
  十几岁的小姑娘,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了,不再是从前那般只知欢乐天真的小女孩,连气质都持重几分。
  身高亦窜得极快,此刻紧紧环抱着兰昀蓁,头都快可触碰到她肩头,大抵是承了她母亲冯珍葩个子高挑的好基因。
  “好端端的,哭做什么?”冯珍葩见二人抱在一处,在一旁欣慰地笑着,心中渐生几分感慨,忽而便看见女儿露出的那半张脸上,淌下的泪珠。
  扶楹本是强压着内心的委屈,才未让自己哭出声,当下听冯珍葩如是问道,“哇”的一声,哭得更是厉害了。
  兰昀蓁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抬起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顶,无声地抚慰着。
  她知晓扶楹为何哭泣,家势中落,至亲长辞的酸楚,同样是这般大的时候,她亦一一体会过。
  “说来,你怎会忽地到这里来?”冯珍葩瞧着扶楹,无奈地笑了笑。
  “我听闻老将军病故,便想过来尽些心意。”
  怀中的扶楹抽噎着,渐渐平息下来,离开了她的怀抱,抬起头看着她,嗫嚅地问她:“昀蓁姐,你是不是……你已经是大哥的妻子了,对吗?”
  “扶楹——”冯珍葩的眉头颦起。
  兰昀蓁低头看着她噙泪的双眸,没有瞒她:“眼下是这样,但是扶楹,你仍可以像从前那般唤我。”
  扶楹垂下头,抬衣袖抹去脸上的泪水,低声道:“我想二哥了,他何时能回来?”
  这个问题,在场无人能回答她。
  兰昀蓁抿了抿唇,有些失神。
  冯珍葩暗暗地于心底叹了口气,握住扶楹的两肩,推她进屋去。
  “这间宅邸的年龄很大了,从前是碧瓦朱檐,如今也年久失修了。”冯珍葩说着,抬手摸了摸身旁的楹柱,“今日,我本是将府中损坏了的一些家具搬到庭院中,打算将房子重新打理一番的,忽地听见门外有动静,还以为是谁,忙跑出来一瞧,便看见了你。”
  她与扶楹,本是回老家暂时避身,直至贺嶐病逝后,方匆忙回京。
  兰昀蓁正在红木壁橱里寻找着茶叶,听她这么一说,微微一笑:“所幸你们早便到了,不然,我同弥月就该跑空了。”
  “这些年,你与扶楹可是长居于老家了?”
  冯珍葩点头:“将军不许我们再回京城,托人送来一笔钱,又护送我们回我娘家。其实我心里都清楚,这里不是个安宁的地方,我们母女二人在这里,只会给他添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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