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瓷器碎裂的声响在房间的地板上炸开来,早便凉透了的茶水洒了满地,聂缇慌张地推开了她的手,攥着棉被往另一侧挪了些,眸光惕厉地盯住她,质问道:“你为何在我的房里?”
  冰冷的茶水溅到了她的大衣衣摆,兰昀蓁却似毫不在意,镇静地取出手帕,将手背上的茶水拭干:“我自是来探望姨母的。姨母病了许久,我拖到如今才来探望,本就已是不孝顺了。”
  “何时轮得到你在我膝前尽孝?你给我出去!”聂缇蜡黄着脸,久而未剪的长指甲犀利地指向她,“你现在回府又是为了什么?你别忘了,老太爷亲自给你选的婚事,你经营得似一摊烂泥,他老人家不会再那般器重你了!”
  “姨母,您亦是病得忘了,老太爷如今也卧病在床,身子骨早大不如前了。”
  “那又如何?你在这个家中,可还有能依靠的人?”聂缇喘了口气,转而尖厉地笑了起来,“咳,想当初,若非我开口给你求情,又悉心百般地照料你,你怕是早已冻死在聂府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了。”
  “姨母若是真心待我,我本可将这份救命的恩情千百倍地偿还给你。”兰昀蓁平静地看着她。
  听见她如是说,聂缇却似疯了一般地笑起来:“偿还?我不需要你来偿还,你欠我的这条命,你父亲早便还过了。”
  “你到如今仍不知晓吧?你父亲当年的死,正是我的手笔。”聂缇攥着被角的手愈来愈紧,“他害死了修安,又怎能心安理得地活在这世上?……我的儿子,他才十六岁,一颗轻飘飘的子弹便夺走了他的生命。他离开世间的那天起,我便发了毒誓,定要让杜栒文体会这切肤之痛。”
  兰昀蓁的眉头稍皱:“他,是你派人打死的?”
  “是,正是我。”薄薄的泪光濡湿了聂缇的眼尾,却又被她断然抬手抹去,不留一丝痕迹,“聂家的兄弟姊妹皆是靠不住的,所幸我仍有母亲那边的亲戚。”
  “阿妹为我寻来了青帮的人,那几人,下手最是狠毒,我偏要看着他杜栒文被活生生打死,修安生前所受的痛楚,我要他千倍百倍地偿还回来!”
  聂缇所说的“阿妹”,那不正是……杨氏?
  兰昀蓁听得有些失神,聂缇却以为她被这个真相所冲击到:“你当是惊讶万分了吧?当初不惜使出浑身解数,也要留下的寄身之所,以为能给自己安宁舒适的生活,却未想,实则是虎窟狼窝。我为报仇隐忍了一辈子,如今终是解脱了,呵呵……”
  笑着笑着,聂缇的头便低垂下来,哀婉道:“但千方百计算计的人,终了,都不得善终。”
  她这番话,不知是在说她自己,还是在说旁人。
  “可纵使费尽心机,您亦有至今仍不知晓的事。”兰昀蓁看着她,眸色宁静。
  聂缇的动作滞住,抬首看向她:“你到如今,还想要在我面前故弄玄虚?”
  兰昀蓁未有反驳,只从花梨木老凳椅上离开,俯身,凑近了她耳畔。
  她低缓耳语:“我并非聂芷安。”
  “姨母,我不是聂绫与杜栒文之女。”
  二人离得很近,她话音方落,便可觉察出聂缇瞬滞的呼吸。
  “你……你说什么?”聂缇欲偏开头,去看清她的脸,却被她紧紧按住了两只肩头,分毫动弹不得。
  “真正的聂芷安,于八岁那年意外病故,聂绫为此整日流泪,双目哭得模糊看不清,连精神也出现错乱。那时的我,流落街头,因同聂芷安的模样相似,便被杜栒文接回府中,以此安抚丧女的聂绫。”
  聂缇的全身都紧绷起来,她努力平复好呼吸,故作镇静:“……那你又是谁?”
  “您早便知晓我是谁了,姨母,我的姓名,您是日日都念着的。”
  “兰昀……昀蓁?”聂缇只觉喉头忽而哽住,艰难万分。
  “是云嫃,姨母,我唤作云嫃。”兰昀蓁将嘴唇从她耳畔撤开,同她面对着面,直直地看着她的双眼,“这个名字,您可觉着有一丝耳熟?”
  “说来,整个聂家,您当是最早一位同我结缘的人。毕竟——你的舅父,杨洪禄,同你的父亲,聂岳海,一并将我害得家破人亡。”
  “你!你是……!”聂缇方要惊呼,却被兰昀蓁拿帕子捂住了嘴。
  “嘘——姨母,你再如何唤我,也只能叫出昀蓁的音来不是?”兰昀蓁轻声道,“当初,老太爷将我认给兰太太作干女儿,本是要我改名作“兰蓁”的,中间那个‘昀’字,是我要求添上去的。”
  昀,是日光,亦是明光。
  昀蓁,亦是云嫃。
  她要自己牢牢地记住这个名字。
  十八年来,每当这个姓名自聂家人的口中念出时,她对云家的仇恨便会更镌骨几分。她绝不许自己忘却这份血仇。
  “姨母,你身为聂家人,如今享受到的一切,皆是因篡夺了我云家的家财,这般想来,是否又是你亏欠于我了呢?”
  聂缇怔忡了,直愣愣地望着她,许久都未再出声。
  兰昀蓁以另一只空出的手,柔和地捋顺她枯燥的齐肩短发,不急不徐道:“从前的我,曾真心将你视作至亲,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待我好,若愿意就此装下去,我们本可亲胜母女。”
  聂缇的发虽不似从前那般长,却因长期无力养护而毛燥缠结起来,兰昀蓁的手指堪堪梳至发中,便被迫卡住。
  纠缠于一处的枯发将头皮扯得刺痛,聂缇攒着眉,倒吸一口冷气,兰昀蓁瞧她吃痛的神情,并未再继续以此刁难。
  “但就在我想要将你的那份债一笔勾销时,你却给了我迎头一棒。”她的手抽离那片蓬乱的发,“姨母,你对我的猜忌太多,若你早些将心中的恨付之于口,我大可以帮你解恨。”
  敲门声忽而响起,是喝药的时辰到了,看护要进来伺候喂药。
  聂缇听见门外有人,忙挣扎起来,轻易扯开了捂于口鼻上的手帕,欲高声呼喊,却只能嘶哑地发出几个断续的气音。
  她无法正常地说话了——是那方帕子!
  意识到这点,聂缇诧异地抬眸看向兰昀蓁,后者却面容平淡,慢条斯理地将手帕叠好,又收回口袋中。
  “再等一刻钟吧,我同姨母许久未见,有些话不得不说。”兰昀蓁朝门口道,遣退了那人。
  门外的看护王妈欸了一声,那道步履声渐远了,一并携去的,是聂缇的希望。
  “您不必多做无用功了。”兰昀蓁按下她的肩,让她那具逐渐变得僵硬无力的身体躺在床上,“有一句话,你说得没错。在聂老太爷身边待了这么多年,我的心早就硬了,我们啊,都是一般冷漠的人。”
  聂缇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全身上下,唯有眼睛是能转动的,眸底惊恐地望着她。
  “还有一事,我想你该知晓。”兰昀蓁为她掖好被角,俯身于她耳畔低语,“你的好舅父,当年死于我手中。”
  床上的人无法回应,呼吸的频率却急遽地快起来。
  聂缇的喉头似乎被人紧紧扼住了,以一种极扭曲的气音呼救着,试图引起屋外来往走动的丫鬟的注意,却无人关心。
  “姨母莫要着急,此事,老太爷亦是知晓的。”兰昀蓁顿了一顿,“我本无意杀他的,可当时你爹不许将他送去医院救治,他就这般,冷眼目睹了他的死亡。”
  “亦是自那之后,聂岳海对我愈发地信任,才会有如今的我。”
  兰昀蓁缓缓直起身子,离她远了。
  聂缇的脸动弹不得,唯可斜目睨着她,仍旧尝试着要说出话。
  “我该走了,姨母。”兰昀蓁垂眸瞧着她的挣扎,抬手比起食指,竖于唇前——那是噤声的手势,“您今后切莫再多言了,毕竟……无人会信一个疯子的话。”
  兰昀蓁转过身,仍伫立在原处缓了少顷。她听见背后的床板剧烈地咯吱晃动起来,聂缇扭着那副僵滞的躯体拼命挣扎着,喉头逐渐能发出暗哑的声音了。
  那嗓音并不成调,却隐约拼凑出“云嫃”二字的音来。
  兰昀蓁推开门,决然地离开了。
  候了一刻钟,送药过来的王妈听见房内的动静,迟疑地对她道:“三小姐,三姑太太正唤您呢。”
  “三姑太太病得更厉害了,去寻位医生来为她瞧一瞧。”兰昀蓁没有回头。
  第71章 乌鹭铩棋开(3)
  兰昀蓁自返沪后, 一直居住在铭德里的那幢住所,三月中旬的某日,铭德里迎来了一位稀客。
  周缨馨登门来访时, 兰昀蓁正擦拭着夹于书本中小女儿栩鸢的相片。
  栩鸢由青锁在苏州带着,并未随她一并到上海来。
  说来,此番返沪, 当是孩子出生后, 她母女二人的头一回分离。
  兰昀蓁心底自是百般不舍得, 但上海有聂家, 亦有贺亥钦,她不愿将她带来冒险。
  “昀蓁姐!外头有位姓周的小姐来找您!”有学生在楼下唤她。
  “好,我就来。”兰昀蓁眸光柔和地看着那张照片, 指尖轻轻抚过相片里栩鸢携着几分婴儿肥的脸蛋儿, 终了,又将相片重新夹回书页中,阖起来压到枕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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