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那时的她夹在人群之中,且听得半解一知,正当好奇地探头打量起新娘红润娇羞的笑靥时,却被因觉浅而早醒起来寻人的云蕴华逮个正着。
  “还未到迎亲的时辰,嫃儿便连觉也不睡,跑这处来瞧新娘子了?”云蕴华面容温和地摸摸她的头。
  她做母亲时,总是那般细致入微,以至于在幼时的她将视线投向那位念着吉祥祝语的全福太太的第二回时,她便蹲下身来搂住她,一道在一旁看:“嫃儿可是在好奇,那位梳头的太太为何要念着那些话?”
  她仍旧记得,当时的云蕴华同她仔细解释着:“女子出嫁之日,需由一位上有父母健在,下有儿女双全,夫妻恩爱,兄弟姊妹和睦的全褔之人来为其梳发。一来是,盼望女儿今后遇事如梳头一般有条不紊、处变不惊,二来则是,将全福之人的红运与福气传递给新娘子,祝颂她今后婚姻美满,和合双全。”
  话念到此处时,她已被乳母领回房中换好了出席婚礼时需穿上的体面衣裳,云蕴华如往常一般地拿起那柄紫檀长梳,坐于花梨木梳妆台前,沾以玫瑰发油为她顺好头发,温柔又熟稔地扎出两股麻花辫来:“待到我们嫃儿嫁人那一日,姆妈定将这世上最幸福的全福太太请来为你梳头。”
  第58章 戚乐转相寻(4)
  圆镜之中, 似乎映照出来母女二人相视而笑的温馨之景。
  兰昀蓁瞧得神情怔忡了许久,再眨眼时,那温情暖融的景况却似烟云过眼, 再不复见。
  贺聿钦的一双眼眸敏锐地捕捉到自她脸庞掠过的那抹怊怅若失,出声问询:“在想何事?”
  她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
  贺聿钦低眸瞧着她笑了片刻, 继续手中的细致活儿。
  “你从前……可为旁的女子梳过发?”兰昀蓁坐在床沿, 目光望着楠木雕花圆镜中, 映出的贺聿钦的面庞。
  “有过。”他的视线落在面前的一头秀发上, 仍旧专心梳着。
  兰昀蓁霎时便静了,微抿了抿嘴唇,望着镜中的他不说话。
  贺聿钦低首兀自梳着她的发丝, 起先不觉有何不对茬, 直至空气里沉寂了好一会儿,方觉察出她的失常,不免失笑。
  “从前,为我母亲梳理过头发。”贺聿钦手中的动作慢下来些许, 解释着,又似是追忆, “母亲在世时, 胃中闹病多年, 脾胃虚寒, 体质略差, 虽有一头及腰长发, 却要比寻常人的毛燥许多, 时常打绺, 晨日里每每梳发, 便会扯得头皮发疼。”
  “那时,医师与府中的老妈子都劝她将头发剪短至肩,既可免去打理之繁琐,又可将养气血。往日里的她最是温和讲理,偏那次说何也不肯剪发,宁愿每日亲自梳发抹油,也不松口准许。”
  贺聿钦不紧不慢地为她将头发一层层梳开:“有一回,天未亮时,我从军校里归家,到了府上,恰好遇见丫鬟为她梳头,自此便接过了这活。”
  紫檀发梳落至青丝半途,忽而被小撮发绺卡滞。
  兰昀蓁隐约感知到贺聿钦以手握住那缕秀发,先梳顺发尾,再一寸寸地将上面的发也梳开,并不扯得人头皮作痛。
  “虽受病痛烦扰,却不妥协屈服,我虽未曾见过你母亲,却亦可听出,她是心性坚韧之人。”
  贺聿钦闻言淡笑:“她体质稍弱,尚可将一头枯燥头发养得明润有泽,你本就生得一头乌黑秀发,更当要悉心养护。”
  一帘青丝经他之手,被细致万分地打理柔顺。
  贺聿钦将缠绕于梳齿起伏间的几根细软发丝拨开,打作发结握在手心里:“只可惜,府中不曾备有玫瑰发油,下回伺候你梳头时再补上可好?”
  “为姑娘家打理长发这般的麻烦事,你还想再来一回?”兰昀蓁将铺于背后的发丝悉数拢至右肩前头来,五指分开插入黑缎子里,自上而下地再捋一遍,果真柔顺不少。
  她只知他这双手执刀执枪,未曾料想,梳起女子的青丝来,倒亦是恢恢有余的。
  “发乃女子的第二副皮相,本就值得悉心打理,何来麻烦一说?”贺聿钦仍握着手中的发梳,瞧着镜中的她。
  兰昀蓁捋着头发的手就此缓下来一会儿,眸光含着浅笑:“那倘若有一日,红颜暗老,你可还会如眼下一般的喜欢?”
  “世间之人,终会有容颜迟暮的一日。”贺聿钦道,“但正所谓,良玉不瑑,三小姐皮相姣美,骨相却还胜一筹,且诗书气自华的美不会逝去,又何惧年老色衰?”
  听罢,兰昀蓁执着手中的发丝转过头来瞧他,恰好瞧见他携着温润笑意的眉眼:“原来,少将军也可将哄女孩子的话语说得这般动听?”
  “除开小妹扶楹,我可不曾再将这般言辞说给第三人听过。”贺聿钦坦然道,“更何况,这样一番话,除开三小姐当之无愧,还有谁人可当得起?”
  浮头滑脑,甜嘴蜜舌。兰昀蓁腹诽。
  这若要放于二人相识之初,她是如何也不会将他同这两词联系到一处的。
  “明日你还需早起,今夜便早些歇了吧。”贺聿钦起身去将卧房里的灯光揿灭。
  兰昀蓁本就坐于床边,此刻倒也无须抹黑,只将被角轻轻一揭,便俯身躺了下去。
  一团乌灯黑火之中,她看见那道颀长漆黑的身影渐渐地离床榻另一侧近了。
  黝暗的夜色无法扰乱平和的步伐,他抬手同样掀开床被一角,少顷过后,黑影不见,兰昀蓁感知到身旁厚实而软和的褥垫,正循次渐进地往深处陷去。
  一切似乎都如在潜移默运中攻城略池,那片凹陷愈发地往她左手边挨近,携着他温热的体温一道,像是要在不知不觉中将她笼罩环绕。
  他的呼吸也近了,似是有意使她习以为常这亲密。
  兰昀蓁的颈侧仿若被他炙热的呼吸灼烫了,她的指尖微动了动,似有若无地拂过贺聿钦的寝衣袖口。
  屋内夜色如墨浓,窗外的月华却如水明澈,先前搁于床头柜上的那面楠木雕花圆镜并未被拿走,它仍旧谧静地立在那处,镜面微微倾斜,揽入一轮素白的玉盘。
  月轮圆而满,弧边朦胧地泛起一圈银白色浅光,似是一层蝉翼薄纱,她忽而便回忆起来,卧房里的灯火且亮着时,他所穿的寝衣貌似便是这般的银灰色。
  身旁的人微微挪动,她的指尖再度拂过寝衣上的袖口,那片丝绸光滑且柔细,携着夜里独有的凉意。
  “今夜的明月倒是分外皎圆。”她望着镜中圆满的婵娟,将那片衣袖捻进掌心里,轻声道。
  贺聿钦躺在她身侧,只瞧见溶溶的月色浮跃人间,却未见她所说的满月。
  “何处得见?”他一问询,两人又挨得近了些。
  “是镜中的月亮。”她将另一只空出的手从锦被中抽出,葱白的指尖朝那面楠木雕花圆镜指去。
  闻言,身旁的贺聿钦转变了一个姿势,侧身而躺,头微微仰起,似乎也欲一赏那轮镜中月。
  房中是昏黑的,却幸而有清冷月光照拂,那层冷蓝的薄光自海棠花玻璃窗外透入,落在她抬起的指尖,亦落于他的轮廓分明侧颜,细细描摹出如玉的面庞。
  一个男子的脸庞,竟也能生得如此细腻。
  她于那片漆黑中凝眸瞧了好一会儿,指尖微动了动,欲摸上他的高挺的鼻梁,却被他依旧敏锐地抬手捉住腕子。
  “的确难得皎月,不过,这月光总归亮目,你若时刻瞧着它,恐怕今夜是要辗转反侧了。”他垂眸温和地看她。
  “那便辗转反侧罢了。”
  贺聿钦听她如是简单回着,只笑了下,松开她的手腕,手臂越过她身前,欲将那面圆镜扣在床头柜上。
  平滑的丝绸寝衣自脸庞前轻拂而过。
  他衣衫上的气息似乎总是清冽的,让人忍不住地便想依偎。
  兰昀蓁闻着那股使人心安的熟悉气息,眼眸落于他那被月光映得忽明忽暗的唇上,好一会儿后,方微微仰起头,将自己唇上的温热在他唇边印下。
  床头柜上,那面楠木雕花圆镜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拊住,似乎是品味到唇角边那抹多出温度的缘故,直至过了好几秒,那手亦维持着原来的动作,迟迟未见镜子被扣下。
  清冷的月光将他手背之上,青筋的凸动映照得暗昧,可唇边的暗香却悄然离去,惹得他眉间微微皱了下。
  兰昀蓁稍抬起的头又重新落回到鹅绒软枕上,本以为就此可安稳躺着,殊不知,扶于圆镜上的那只手掌忽而转至她枕边,紧随其后便是他的唇上回礼。
  蟾光幽蒙蒙的,携着些许阑珊之意,可即便光线晦暗如此,他依旧可寻到她的唇与眼。
  那枚吻,先是原路返还似的回到她唇瓣边,变换了个角度压着稍停留一二秒,再款款地辗转至眼尾。
  兰昀蓁下意识地阖上眼皮,视觉剥离时,人所感知到的,不但有微凉的皮肤上覆着的那片湿热,更有渐渐往深处陷去的柔软枕头,似是一种下坠之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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