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屋子角落里,悠扬的舞曲虽早已自那座黄铜唱片机的喇叭花口处洋洋吟止,却碍于无人问津,只得任由那黑漆漆的唱盘枯燥地打着旋儿,同起伏的唱针摩出暗哑咿呀的声响来。
第56章 戚乐转相寻(2)
与那铜花喇叭唱片机一并摆在楠木八角桌上的, 还有一只青釉浮雕莲花熏炉。
炉中烧着奇楠沉水线香,柔和而甜凉,有那么一瞬, 屋内似忽地便悄静了,只留下那嘶哑磨响着的唱针,连同贺聿钦的话语在她耳畔。
兰昀蓁忽而有些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浅红的唇微微翕动了下, 终了却又阖上。
除开情意, 她对他仍掩去了许多事……
譬如, 那趟返沪的邮轮之上,他于聂理毓的尸首边拾起的那些沾染着鲜血的佛珠。
又譬如,在莫可指数个更阑寂然的无边长夜里, 频频将她从梦寐中惊醒的瘫倒在血泊之中的唐培成的脸孔……萧宪所扣下的那一枪, 当真是为她而鸣响,这一点,局外人都要误解,然而她自己心中却再清明不过。
她同母异父的胞弟杀害了他的勿颈至交……就亦如唐培成故世不久之时, 她所担忧的那般。她怕唐培成的死会化作一根让人绝望的棘刺,捅进人心深处, 静静埋藏, 直至心肉悉数溃烂糜腐, 又狠然拔出, 只留一片疮痍。
“有些话……我从未同你说起过。”兰昀蓁试图泰然自若一些, 却不知, 她那双秋水似的眼眸里蕴着淡淡忧色, 连其上的两道细眉也缓缓蹙起, “这件事情, 亦不是那般轻易便能够论定的。”
他会始终是那位赤心奉国,以天下为己任的贺少将军,而她却不会一辈子都活成兰昀蓁的模样。
她不姓聂,亦不姓兰。
即使明日真相便遭人公之于世,她被揭露、被挫骨扬灰,身躯里流淌着的也只会是云家的血。自她踏入聂府大门的那一刻起,她走下去的每一步便都背负着亲人的性命。
此生都无法再从心所欲而活——在遇见贺聿钦之前,她早哄骗自己,若可让云家昭雪,沉寂一生又何妨。
事实上,同他在邮轮上相遇之初,她仍旧是这般想的。
彼时周缨馨的一句无心提及,让她知晓了他的身份。
贺家二房的独子,贺聿钦。
亦是传闻中,那位风华峥嵘的贺少将军。
天下谁人不知,贺家二房手中握兵,为人忌惮?若能借贺家之势,今后她与聂老太爷抗衡时,便亦有了推助,使他再不可轻易控扼于她。
正因如此,那艘邮轮的舞会上,才会有她着意寻他襄助的第一支舞。
实然是她刻意接近他,欲利用他,可到头来,却不知,他早已将她覆于余生之上劝解豁开了裂口。
兰昀蓁终是认清了,只要他仍活着,她便无法将自己笼于说辞之中,蒙骗自己心若槁木死灰地靡耗余生。
“聿钦,你可否思虑过,或许我并不似表露在众人眼中的那般纯善……你以为的那个温良恭俭让的我,或许亦是假的。”
姓名是赝虚的,身份是冒称的,就连当下活生生立于他眼前的这个人,亦是一只以伪傍真的狸猫。
若有那么一日,一切尽数浮以大白,她与他之间又该如何收场?
贺聿钦凝眸看着她,静静地等候她将话说完:“我从不觉得,自己会识人不清。”
“我认识的兰昀蓁,自始至终便只有一个。”他一字一句道来,神情端重正然,“身居聂府,便如境处危墙之下,温良恭俭让并不可保人全身远祸,心中多几分谋算又有何妨?”
兰昀蓁望向他,浓密的眼睫微颤了颤,轻声道:“若我所作,早远越过了谋算呢?”
闻言,贺聿钦低首,付之一笑:“世间有多少人心怀宏图,千方百计地欲将其实现,终了,却只可止步于谋算?”
他二人仍旧维持着方才的舞姿杵立着,贺聿钦此时将手掌自她腰际挪至小臂,又稳稳牵握住她微凉的双手:“谋事,向来讲求天时地利人和,若你所想之事已然成了,那便是它本就当成。”
那双泛着凉意的手渐渐由他传递而来的体温捂暖,她只听闻他接着在耳畔道:“这世间亦有本就成不了的事,譬如……那时在返沪邮轮之上,无人能查明枪杀聂理毓的凶手是何人。”
兰昀蓁蓦地便有些晃神,自那次灵堂一事过后,她已有许久未曾听见过那人姓名了:“……你为何说,无人能查明?”
彼时的贺聿钦将那些佛珠视作证物,悉数亲手收好,她目知眼见,对此深信不疑。
“当时在教堂里搜集到的证物,除开让聂理毓毙命的那枚子弹,便是散落了一地的佛珠。”贺聿钦淡然道,“后者本是在我手中暂放……但早在六个月前,我便将它们全数丢进了愚园路公寓处的壁炉里,烧了个干净。”
他说这番话时,眸光依旧平和地落在她脸庞,不改分毫。
双手外裹着的那两道气力又紧了些,似乎欲让她感知到,却又不至弄疼了她。
他的弦外之音,她意出来了。
使聂理毓丧命的那枚子弹正中眉心,贺聿钦深知她不会用枪,枪法亦无法精准利落至此,是以知晓人并非她所杀。
而那日她的衣裙上沾染了血迹,此点虽已由她编造了一个妥当的说辞掩饰过去,可他终究同高瞻有来往。
若高瞻认出,他拾来的佛珠与兰太太给她的那串全然相同,届时他再将这两处疑点联结到一处,甚至无需再三思索,便可得知,聂理毓死时,她至少在现场。
子弹一事,牵连不到她。
唯一能威胁到她的,只有那沾染了血迹的佛珠。
贺聿钦对她说这些,是为让她安心,亦意欲让她知晓,同那邮轮命案相关的任意一点,今后都不再能成为她的遗患。
“只要我在一日,便不会让任何事牵掣住你。”他低声道。
他欲让她自由地活着,至于那些后顾之虞,他可善后。
“但即便有你,如今在婚事上,我亦无法由己。”兰昀蓁的眼眸温和,却蕴着一丝忧愁,“你应当瞧出来了,老太爷有意将我婚配给你堂兄……这桩婚事,无论是之于贺家大房,亦或是之于聂家都是两得其利的事情,他连自己最为溺爱的幺女都能送出联姻,又更何况是我这个双亲亡故,依人篱下的孤女?”
月落参横,玉漏犹滴,老宅里只余下二人的悄静呼吸。
“昀蓁,我不会让你为难。”贺聿钦不动声色地将她双手握得更紧,“我知晓你在聂家仍有想做之事,若我无法帮到你,亦不会情愿就此将你困住。”
他顿了一顿:“此番颜宗孚出面,虽可保局面一时安稳,但日后的疾风高浪不会少。我本就是于死地求生之人,存亡难卜,命处朝夕。昀蓁,你无须等我,或为我履险蹈危,你要做的,只有护自己周全……若有一日,我再至上海,得幸见你一面,我只盼那时的你心成愿遂,无拘无缚。”
此时此刻,贺亥钦于他而言更能襄助她,今后她若真同贺家大房有了连结,即便是顾虑贺家的威势,聂老太爷亦不能再似从前那般控扼她。
但贺亥钦为人诡谲无行、城府颇深,实不能成为婚姻良配,以她的颖悟,他仍愿她觅得一位真心待她,爱护她的良人……即便那人不是他。
“本是从成亲说起,好好的,怎连‘存亡难卜’、‘命处朝夕’这般的字词都说出口了?”兰昀蓁愈是听,两道细眉便颦蹙得愈紧,“还有,平日里难见你长篇大论,今夜一与你郑重些许,你便滔滔不息起来。”
“我知晓,这些话你定不爱听。”贺聿钦一笑,低眸注视着她,“但有话则长,无话则短。”
“贺某只盼三小姐记得,你一日需要,我便一直在此。”
兰昀蓁的眼眶不知不觉地便发了热,她蕴笑望他,温和道:“就没有旁的解决法子了?”
“两全之法,我早思忖过多回。”贺聿钦缓了一缓,却许久未接着说下去。
有些事情,兰昀蓁虽不曾言语说明,他却也能觉察出,聂府深处藏有她最为介怀之事。
大抵是自她豆蔻年华回到聂家的那一刻起,她便开始筹谋起一切,如今十年光阴一晃而过,她又怎能半途而退,将心血诸数付予东流?
他不愿见她舍下寤寐所寻求的,却也亦无法卸下肩上的重责。
兰昀蓁又何尝不是深知这点?
她所爱之人不是寻常人家的少公子,而被爱的那个她亦复如是。
“我如今倒是想出一个法子,且在试着去做。”她说起。
“愿倾耳细听。”贺聿钦道。
兰昀蓁却将唇抿了一会儿,抬眸柔和地瞧着他神情,仔细打量起来:“在那之前,你要先回我一问。”
贺聿钦低低地笑了:“三小姐只管盘究,贺某一定知无不言。”
“你是自何时开始……开始思索那两全之法的?”她低垂下眼眸,眨着眼想了一想,话在唇边绕了一圈,终是依着他的原话那般问了出来,又去瞧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