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兰昀蓁眉眼柔和地弯了弯，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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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卧里。
贺聿钦在浴室里，俯身将浴缸里外刷洗一遍，又放好热水。
他的外衣早被他脱下，搭在房间内的沙发上，上身只着一件白衬衣，两袖挽至臂弯上方，肌肉线条分明的小臂露出，以手背探了探水温。
“试试水温可合适？”他直起身子，朝沙发边的她走来。
房间的铜火盆中，黑红的炭火哔哔剥剥地烧着，兰昀蓁手中捧着温烫的汤婆炉，倚靠在沙发背侧:“你试过，合适便好。”
话音落下，屋内又静了。贺聿钦从一旁叠好的毛巾里取出一块，立在她身后，轻轻裹住她的乌发，揾拭着。“今日出了何事？”他温声问。
聂三小姐向来体面，今日淋雨赴宴，显然有心事。
她感受到背后他温热的体温，抬手轻握住那只为她整理头发的手，贺聿钦擦拭头发的动作稍顿，将毛巾里她的发散开，依着她的手站到她身前。那条毛巾被他用来裹住她肩头，使她觉得身子回暖了些。
兰昀蓁微微抬眸，摇头：“午后干妈约了几位太太打麻将，我坐在一旁陪她。”
话音一落，房间里又只剩燃烧的炭火细微的噼啪声响。
她不知从何处开口，贺聿钦并不追问。
方才为她揾拭头发时，他的指尖穿梭于她青丝之间，明显察觉到冰冷的雨水已沾湿了她里层的发丝，如此再站下去，恐怕今夜要头痛。
“趁着浴缸里的水温正好，先去泡澡？”贺聿钦垂眸看着她，问询道。
“元菁……”兰昀蓁低垂着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下，她抬手覆在他握住毛巾收口处的手背上，好一会儿，方开口道，“她故世前，某天深夜曾与我通过一则电话。”
“我曾想过，那天夜里我若去看她情况如何……”她垂眸说着，忽而间手反被贺聿钦的轻轻握住。
“堂嫂逝于油尽灯枯。”贺聿钦的手掌心干燥而温暖，紧握住她的十指，“与后半生困厄于贺府相比，或许此时于她而言是种解脱。”
兰昀蓁的两道细眉微微颦起，抬眸望着他时眼眶早已湿润。
她不知自己是在为谁而悲，或许是心若槁木死灰的邵元菁，亦或是亡可奈何的自己的命运。
兰昀蓁轻轻地阖了阖眼，眼尾处的湿润涌出，滑落一颗滚烫的泪珠，她当即低下脑袋，以手掩面，脸庞却先一步被那双粗粝的手掌拊托起来。
贺聿钦衣衫上的清凛气息倏地近了，俯身时笼下一片黑影，湿热的唇瓣落在她左眼的眼尾，停了稍许，再冉冉辗转着吻去那滴泪珠。
她的眼皮轻颤，眼眸仍阖着，思绪似是剥离，但眼前的那片漆黑、眼尾处缱绻的吻以及他衣衫上洗衣皂的清淡香味，却尽数是真切的。
肩头上拢着的毛巾不知不觉滑落，视觉受阻时，身体的其他感官便会愈发敏锐。
携着雨水湿味的空气之中，兰昀蓁似乎又闻到那股腥甜的烟土气息。
她呼吸忽地一滞，揪着他胸前衣衫的手一时间攥紧，贺聿钦的唇方辗转到她唇边，便随她的异样打止。
“冷了？”他低声问道。
兰昀蓁轻摇头，双手抵在他胸膛前，微微拉开几寸距离:“来之前，曾为干妈点过一杆烟。”气味似乎已渗进了衣裳里。
她不愿多谈这个话题。
贺聿钦痛恨鸦片，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但兰家祖上靠走私鸦片发迹，兰坤艳年轻时便接触到烟土，虽知悉不能染成烟瘾，平日里却也会挑上等烟土来抽，兰昀蓁做为她的义女，伺候这些便也无法避免。
“我去洗浴。”她偏头离开。
浴室里，水汽氤氲，贺聿钦先前将水温放得恰到好处，是足矣温暖，却又不至烫人肌肤的地步。
兰昀蓁微微曲腿躺在浴缸里，乌黑的长发沿缸边缘披散开，几近垂地。
水中的暖意逐渐蔓延至全身，她舒适地闭了闭眼，脖颈以下都缓缓沉入水中。
眼前一片漆黑，不知怎的，她脑海中竟渐渐浮现出许多往事。
耳畔依稀听闻浴室外的动静，那声音是周缨馨取了衣服回来的说话声，衣服似乎被她送进了房里，而她却又快步出了门。
浴缸里的热水沉浮波荡着，似有若无地轻柔拂过她的下巴，兰昀蓁放松地将头往后微仰，后脑勺倚靠在浴缸边缘。
很是奇怪，她重温旧梦时，率先忆起的竟不是哪个人的脸庞，而是被扯落在邮轮教堂里的那串念珠。
降真香的念珠洒落在血泊里，索索滚落至瘫倒在地的聂理毓未瞑目的脸边停下。
那些念珠不知自何处而来，愈滚愈多，同木质的地板磋磨着，声响尖厉又聒耳，就在她以为自己将要被撕裂开来之时，画面却忽而一颠，身子转瞬重至商会酒楼，她眼见着唐培成侧身躺在血泊中，眉心嵌入的子弹往外渗出殷红，他的脸颊半是干净，半是浴在血中，对比触目惊心。
霎时又是一道急遽的电铃将她惊回，听筒那端是邵元菁难掩着咳嗽也仍要说完的话，“昀蓁，你可想清楚了？他这种人，注定是要戎马一生的”……
头越来越昏沉，她紧颦着细眉，似崴泥于梦魇中睁不开眼。
浴缸中温热的水渐生凉意，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攀上她颈项，温柔、却又掐人窒息。
她蓦地有些耳鸣，附耳尽是嗡嗡作响之声，垂散于浴缸边缘的青丝一点点浸入水中，飘散在那汪凉意里，被天花板上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如同潜滋暗长在幽暗海底里，缠人溺毙的水藻。
上下浮动的水面渐渐淹过她口鼻，一片混沌之中，那阵嘈杂的嗡鸣声里，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唤自己姓名。
浴室门上的玫瑰花窗被敲得震响，映落在浴室地面上的彩色光影斑驳陆离，轻微晃动着，兰昀蓁的听觉慢慢钝化，停留在耳畔的最后一道声响，是隐约踏过的淌水声，下一瞬，一道气力揽住她肩头，她浸在水中的下半张脸庞于水中被遽然拖出。
“咳，咳……”兰昀蓁险些被水呛住，手扶在浴缸边大口喘息起来。
后颈处的发丝被撩起脱离水中，湿漉漉地由贺聿钦裹在毛巾里吸干水珠，她微微转过头看他，发觉他面色很是不好看。
他自是为她将自己沉浸在浴缸之中，险些溺亡而怫然，但面对着她，却又发不出脾气，心中冷静好一会，方才问道:“泡了许久，不觉水都凉了？”
“……”她看着他，亦不知该说什么才合适。
贺聿钦无言地用毛巾轻柔揾去她脸庞上的水珠。既无铅华粉黛，又加以水雾熏染，她的肌肤比平日里要娇嫩许多，面若凝脂点漆，那双剪水似的双瞳在白雾之中清澈可见。
他起身将浴缸的热水龙头拧开，不大不小的浴室里，那股雾腾腾的水汽又缭绕开，浴缸中的水几近漫溢而出，他探了探水温，抬手将龙头拧上，又单膝跪回到原来的她背后的位置。
兰昀蓁微微倚在浴缸边，头稍仰起，此刻只消轻轻一抬眸，便可望入贺聿钦那双与她相倒的眼眸。
疏眉朗目，她当真极少瞧见男子也会有这般温润而泽的眸子。
她抬手抚摸着他的脸庞，指尖由他的眉宇间描摹至柔软的唇瓣。贺聿钦捉住她手腕，微微偏头亲了亲她的指尖，温柔的吻顺延而下，落在她唇角，渐渐地唇齿相互依偎在一处。
浴室里有旖旎的水声轻啧作响，二人以一种略显别扭的姿势贴脸接唇着，贺聿钦的下巴轻轻扫过她鼻尖，似乎有几缕温热的鼻息洒落在她颈间。
“为何不高兴？”贺聿钦的最后一吻落在她鼻尖。
“……因为……许多事。”他的大拇指指腹轻抚过她眼尾，她不自主地阖了阖眼。
事情不止当下发生的，被牵扯于其中的尚有十余年前的事，这又哪能于一时间说清道明？
“可有我的用武之地？”他低声问。
兰昀蓁的眉眼柔和，微微摇头:“尚可应付得过来。”
“如此。”贺聿钦低眸望着她，半是玩笑道，“贺某这里倒有一事，欲请三小姐解惑。”
兰昀蓁抬眸静静瞧着他，只听他俯身在她耳畔：“那对紫檀发梳，为何只拿走一把？”
第42章 金蟾烧香入（1）
闻言, 她的脸庞渐渐浮现出浅淡笑意。
“梳子都是少将军亲手所制的？”她不答反问。
“长梳断得厉害，只好打磨成两柄。”贺聿钦低笑着解释，“聿钦手艺不精, 但三小姐只拿去刻花的那柄，倒让人一时间摸不清，是喜还是不喜。”
春节后那天夜里, 他在她定下的那间客房里歇憩了半时辰, 醒来时摸到身侧沙发上的余温——她方离开不久, 桌上留下一盏新沏好的醒酒茶。
他喝过茶, 将衣物架上平整挂好的外衣取下穿上，触碰到衣裳暗袋时，却发觉里面仍有东西。
取出一看, 发现发梳只留下一把。另一把镂花的梳子被她取走, 而原先刻了字这柄却留在他的衣服暗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