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我视力不比昔日,一开始在外头见着了,还不敢确认。”他脸上挂着欣喜笑意,抬手便将月饼盒往贺聿钦怀中塞,“这家店铺的月饼早就卖光了,少将军若有需要,只管拿我的这两盒去便是。”
  贺聿钦抬手抵住盒子,坚定道:“我不能收你的。”
  “少将军向来不喜食甜,此番来买月饼,大抵也是为了旁人家罢。”那人摇头笑着将盒子稳稳放进他手里,“姑娘家都爱吃甜食,能叫少将军紧着出来买东西的,定是万分重要的人。”
  言罢,那人同身旁的年轻女子对视一笑:“我二人每至中秋都是自己在家做月饼,今年是因着岳家二老一并来沪过节,想给二老带些手信回老家,才出来买了这处的月饼。中秋年年有,给二老的手信也可换,但心仪的佳人却只有心尖上的这一个,少将军可莫要再犹豫了。”
  第34章 昭昭可知意(1)
  “她人呢, 走了?”康修铭从后院进屋,手攀在厨房门框,环视了一周, 未瞧见兰昀蓁的身影。
  贺聿钦低首立在厨房的案桌前,手边是那碟叠得高高的、玫瑰豆沙与莲芸馅的月饼。
  他抬手拿起碟子边唯一的那双木筷,夹起送入嘴中的, 是那一牙莲芸月饼。
  方才兰昀蓁见他不吃, 于是递到自己唇边, 不料她身边那位唤作弥月的丫鬟瞧了时间, 匆匆跑到厨房门槛边,攀着门框提醒:“小姐,太晚了, 咱们该回去了。”
  那一牙月饼大抵是于无意间碰上了她嫣红的口脂, 澄黄的饼皮上泛着微微浅红。
  他咽下去,口中溢散开来的甜味不由得让他眉头微拧,香甜之味久不散去。
  “亏得缨馨费了伯母烧的拿手好菜,你倒好, 不将机会好好握在手里。”康修铭走进来,从箸筒里抽了一双木筷子, 拨开食盒盖, 挑起一块浓油赤酱的四喜烤麸塞进嘴里。
  “出来太久, 于她无益。”贺聿钦拿筷子又夹起另一块豆沙馅儿的, 一块下肚, 本欲再试着尝一些, 那股子甜腻劲儿却从胃里上来了。
  他走出厨房, 去书房里取出那罐邮轮上的茉莉香片, 欲解几分腻。
  热水瓶里的滚水注入杯中, 杯底皱巴着的茶叶渐渐舒展开来。
  康修铭悠哉地靠在窗户边,斜眼望着夜空中高悬的满月:“如此良夜,秋空月圆,若是日日都似今朝太平,如登春台,又复何求呢?”
  贺聿钦无视他的吟风弄月与喟然太息,拿起那杯茶,啜饮一口,淡淡的茉莉香气在唇齿间蔓延开来,而他渐渐攒起眉头:“这水是今日烧的?”
  “还怪上水了?”康修铭饶有深意地笑着转过头来,双手抄在裤兜里,朝他,“不是送这罐香片的人泡的茶,滋味自然不合你口,就承认吧。”
  贺聿钦低眸瞧了一眼那杯茶,于无人处低低地笑了。
  庭院里,桂子飘香,秋月如珪,他望着窗外的皎月,又饮下一口茶水,茉莉清香,沁人心脾。
  -
  深夜,聂府。
  兰昀蓁卧在大红酸枝交趾黄檀的贵妃塌上,下半身盖一条薄薄的深紫色羊法国绒毯,手中捻一卷书,凑在灯火暖黄的垂花铜灯边。
  那是前些时日去贺家老宅出诊时,邵元菁介绍给她的诗集,她谈起时兴致很高,兰昀蓁便主动借来一览。
  弥月动作轻轻地从衣柜里拿出了明日兰昀蓁要穿的衣裳,整理好放在床上,一转身,见她纤细的手肘支在扶手上,掌心半托下巴,微微斜着头低眸看着书。
  夜色欲浓,垂花铜灯的灯光显得暗了些。弥月走上前,将灯钮缓缓旋向更亮的那头。
  洒落在泛黄书页上的光线亮了许多,余光里,身前的青缎子襟衫的影子却未登时离开。
  “你可是又将张妈的花盆打碎了?”兰昀蓁的视线在书的左页流过一遍,终了绕到她脸上。
  张妈是聂府管丫鬟的老妈子,年纪较长,脾性略躁,平日私下会使唤年轻的小丫头给自己做事,弥月常被她叫去照料下人房中的花草。
  不过她心不甘情不愿,总作毛手毛脚之态,惹得张妈对她罚上加罚。
  每每此时,弥月便要可怜巴巴地来找兰昀蓁,毕竟,在主人家面前时,张妈总是要规规矩矩的。
  弥月闻言摇头,她蹲下身来,双臂环在贵妃塌的靠手上,仰起头望她,面容似是有些羞赧:“小姐,你当时为何给我取这个名字呀?”
  “今日那位康先生还问我,可我竟记不得,未答得上来,还是干少爷给我释意的。”她又补充道。
  那本诗集后,兰昀蓁一双含着秋水的眸子望向悠远之处,眼神飘忽。
  弥月,便是满月啊。
  从前,云家且在时,每至中秋,月明风清,外祖父总差仆人将藤椅搬到后院,大家会围坐在一块吃月饼、赏圆月,伴着澄明似水的月色,言笑嘻怡。
  那时尚在苏州,苏式月饼与杏花楼的广式月饼又有不同,其外皮为酥皮,层酥相叠,馅料肥而不腻,与家人在月下同享,颇有另一番滋味。
  正因如此,老月饼虽油,兰昀蓁却也爱食。
  只不过,那已是一种无法重现的回忆,因为回不到过去而追忆。
  “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儿时某年中秋,外祖父曾吟过这句诗。
  这首西江月是苏东坡所作,届时北宋奸人当道,排斥善类,东坡忠而被谤,对世态炎凉感愤,凄然二字,饱含对国事的忧虑。
  外祖父当时也应如是,他欲实业救国,于苏州办纱厂,终了却未能善终。
  谁也未料想到,那是他们一家人团圆的最后一个中秋。
  诗集静静躺在她膝头,她仰头望向窗外那轮澄澈的月,轻声道:“弥,作圆满之意,弥月,便是盈月。”
  月华映照在兰昀蓁眸底,她闭了闭眼,牵过弥月的手,在她掌心里一笔一划缓缓写下。
  弥月歪着头认真瞧,面上笑吟吟:“弥月晓得了。小姐喜欢吃月饼,也是因着希望能跟家人团圆对么?”
  兰昀蓁笑而不语,温柔地看着她纯粹的眼眸,抬指将她额边的碎发轻柔捋至耳后。
  错了,弥月。
  那般的光景,她此生再不会有了。
  -
  聂锦枝的孩子是在辜月出生的。
  聂纮向来迷信,此番为讨聂老太爷高兴,也不管这添的丁是否出自二房,专寻了个算命先生去讨彩头。
  “十一月阴生,欲革故取新也”,算命生一句老话出口,聂老太爷便拊掌而笑,连带着对平日里不喜的二儿子也顺眼几分。
  “听说是个男孩儿,且是两家的第一个曾孙,这样一来,邵、聂二家的长辈都该是欢喜得不行了。”
  兰昀蓁今日来给扶楹诊治哮喘,冯珍葩亲自端了新鲜的时令果盘过来,同她讲起这回事。
  “长姊倒希望是女孩儿。从前族中宴会,小辈们会被一并带来,她总喜欢抱着小女孩逗她们玩。”兰昀蓁道。
  扶楹仰头听得一知半解,视线在二人脸上来回转了一圈:“为何是个小弟弟,两家的长辈便会欢喜?”
  闻言,冯珍葩放下果盘,蹲到女儿身旁,故作深沉地思索了片刻:“嗯……因为可能在长辈们眼中,男孩子会是家族的顶梁柱?传统的观念会默认男孩创造的价值会比女孩子更多?”
  “可我觉得昀蓁姐姐创造的价值,比我所识的学堂里的任何一个男孩子都要多。”扶楹偏头望向她,“她救过许多人的生命,那些男孩子们都做不到。”
  冯珍葩笑了笑,从果盘里挑了一颗大红冬枣喂到扶楹嘴边:“是呀,是呀,不过呢妈妈不求你像昀蓁姐姐那般的顶天立地,我们家扶楹若是能将这哮喘病治好,我便什么也安心了。”
  兰昀蓁看着眼前这对母女,温和道:“我大舅也患哮喘,他常年用着一款西洋药,很是见效,我的公寓里还放有一瓶,下次来看扶楹时再一并带来好了。”
  “方不方便,是否太麻烦你了?”冯珍葩不好意思。
  兰昀蓁道:“药放在我那里也是浪费,扶楹用着若是有效果那才是好的。”
  屋外,隐约有车子驶入庭院的声音传来——“是二哥回来了!”扶楹欣喜极了,两手一撑,跳下沙发去迎接。
  果不其然,紧接着推门而入的人是贺聿钦。
  他今日未着军装,穿的是一件单薄马甲配长裤,手中提了一只浅色盒子,弯腰一手抱起扑过来的扶楹。
  他眉眼温和地看着妹妹:“扶楹今日可有听话?”
  扶楹用力点头:“今日昀蓁姐姐来给扶楹看病,扶楹很是听话,都有配合。”
  闻言,贺聿钦视线一扫,才发觉兰昀蓁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身前的茶几上摆了一只她常用的医药箱。
  她朝他微微一笑,贺聿钦看向她,颔首致意。
  冯珍葩坐在沙发一旁,静静地打量着这二人,手中捻着的那颗冬枣在指尖转了一转,暗地笑了笑,将枣子又放回去。
  “来,扶楹,别人你二哥哥抱着了。”冯珍葩走过去,从贺聿钦手中接过女儿,扭头对他道,“昀蓁方才讲,有一款西洋药很适合扶楹治哮喘,可惜她未随身戴着。碰巧你回来了,不若送她先回去,再将药一并带回来,也省得她一个女孩子来回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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