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男儿忘家以身许,一寸赤心惟报国。”
这是他起身离家前,母亲拉住他教诲的最后一句。
她向来是个温柔似水的女子,为母教导儿子时,话语中却透露出坚毅与笃定。
窗外的木槿花又飘摇着,渐渐与贺聿钦眼前的那片花林重合。
兰昀蓁偏头,她听见前院似乎传来兰坤艳的声音。
“干小姐去哪儿了?”兰太太问着。
丫鬟指着后院回道:“干小姐方才去后头赏花儿了,太太可要……”
她回头望着贺聿钦的脸,半是玩笑话:“怕少将军贵人多忘事,要提醒一句,我的发梳,你可要记着修好。”
贺聿钦笑了下:“贺某时刻记在心中,待东西修复好,立即交送回三小姐手里。”
那日在礼查饭店的三一一号房间里发生的不愉快,似乎全然被二人心照不宣地抹灭。
兰昀蓁最后望了一眼他,莞尔低笑,迈步回了前院。
后院的木槿花尚在微风中盛开,树枝飒响,轻轻抖落淡黄色的木槿花瓣。有一枚鹅黄于漫天中打着旋儿,无声飘落着轻微擦过他手背。
一切都似是冥冥之中注定一般,贺聿钦的手指动了动,恰巧托住那枚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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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饭是在兰府用过的。
今夜餐厅里的欢声笑语格外的畅快,连府里的下人也瞧出来,今日太太的心情是从未有过的好。
原因不消想也知了,都是因着干小姐回来了,太太心中高兴得不行。
“三小姐在那美利坚留了两年洋,兰太太这是担心你在上海没个玩伴儿,这才约了我们过来打麻将哩。”
牌桌上,竹骨麻将被一双双涂着绛紫、殷红指甲油的珠光宝气的富态手揉搓盘弄着,清脆的洗牌声哗哗直响,坐于兰太太对面的那位贵太太娇笑着调侃。
“如此一来,这牌局是为三小姐起的,三小姐自己怎地不上牌桌?”又一位年轻些的太太摞好自己的麻将牌,瞅了一眼牌面,挑眸笑吟吟道。
兰昀蓁由丫鬟抽了条椅子坐于兰坤艳身侧,并不掺和牌局,只安静的坐在一旁瞧着她摸牌、出牌。话匣子一提到她这儿,便似打开了似的,滔滔不绝。
余下的那位牌友太太微微笑着:“三小姐是留过洋、有学问的人,平日自是喜好读书写字,不爱打牌的。”
兰昀蓁也只浅笑:“我的手气不好,若今夜打得糟糕,是要坏了干妈好心情的。”
四位太太皆笑开来,其中一个道:“你干妈可不缺钱,日后这些钱呐,可是皆要留给你同你干弟的。”
话说到这儿,兰昀蓁便只笑笑,不接下去了。
有太太问起:“三小姐是在国外念的什么?”
兰太太一边出牌,唇边还挂着笑:“念的医学。她自小念书便刻苦,如今也是个医学硕士了。”
“噫,这年头,女硕士可是不可多得的。我记得三小姐是在耶鲁念的书是不是?果真也是学贯中西、五车腹笥的女状元呀。”
兰太太便又笑着,手中打出去一张牌:“女孩子多念些书总是好的,现今回来了,去医院里做事情也不错。”末了,忽地忆起似的,搓麻将的那只手不停,只偏头瞧一眼兰昀蓁:“蓁儿,你那个大姐夫的姊姊可是要你去帮忙看病?”
兰昀蓁温和回:“是,便也是这两日了。”
“聂家孙女婿的姊姊,说的可是贺家大房的媳妇,邵元菁?”那位年轻些的太太不禁问起。
“正是那位,卢太太认得?”兰昀蓁看向她。
卢太太细眉长挑着,低眸瞧牌面,故作叹气道:“那位也是个可怜人,年纪轻轻时与贺大少爷情投意合,早早地便婚嫁了,如今两人婚姻也有七八年之久,却无子嗣。听闻是她身子骨太过娇弱,接连小产了三回,元气大伤,莫要讲生育子嗣了,便是欲养好她自己的病体也是件棘手的事情。”
兰昀蓁神色恬静,听她不急不缓地扯闲道来。卢太太说的这些倒与自己先前知晓的一般无二。
麻将桌上忽地又掷下一张牌,打出那牌的太太接过话来:“怎能不可怜?她那夫婿、贺家大少爷也非忠情之人,前些时日不还有人见他夜会丹桂第一台那戏子小夜合么。男人呀,都是朝三暮四、厌旧喜新的生物,像在贺府那般膏粱锦绣、陶猗之家里生下来的男人呀,便更是。”
余下一位戴翡翠耳饰的太太此刻开口道:“这倒也不可一棍子全打死,你就论那贺府里的贺二公子,那我是见过好几面的,同他父亲一般是个能文善武的笃行君子,且又仪表堂堂,面如冠玉,攀谈几句下来,为人倒也是秉直端正的。那日似是宴会,你是不知在场有多少位名门小姐对他暗许芳心……”
话匣子一拉开到这儿便似潮水一般收不住,几位太太都热火朝天地聊起来。牌桌上被搓揉打乱着的麻将便似是她们燃得隆盛的一把火,又是一阵哗哗作响。
兰太太偏头一边聊着,笑得开心,盖在膝头的一层薄薄羊绒毯也滑落下来。
兰昀蓁的耳静静听着几位太太的会话,垂眸将那毛毯拾起,重新盖在兰太太膝头。
府中的丫鬟上来将茶水又换了一遍热的,那个戴翡翠耳饰的太太嘴巴停下来啜饮一口酽茶:“……也就是未到男婚女聘的地步。二公子这类人,是注定要戎马一生的,除却割据一方的军阀拥兵以自固,愿将嫁女以结秦晋之盟,寻常的富室大家哪会情愿把女儿送去过这般余生不定的日子?”
“是这个理,是这个理……”兰太太不知是否摸了张不好的牌,蹙着眉,随口附和道。
麻将桌上又是一片如荼如火,话题不知何时又被牵往何处,众人渐渐忘却方才的言语,太太们的笑声湮没在竹骨麻将的掷桌的碰撞声中。
第19章 今朝归故里(4)
兰昀蓁到贺府出诊的前一日晚, 邵文则特意致电叮嘱。
他的语气很是温和歉意:“我姊姊自打深居简出后脾气便有些冷淡,若是照顾不周,还望你多多见谅。”
烈日当头, 邵文则诚不欺她。
兰昀蓁坐在亭阁中,府中的丫鬟来来回回第四趟,又为她换了一遍热茶。
扎着麻花辫的丫鬟每来亭子里换一次茶都要偷偷瞧上她一眼。黑湫湫的眼珠子一瞥, 只瞧着这位医生小姐秀长的乌发及腰, 生得是蛾眉皓齿、肤白赛雪, 一双秋水眼眸低垂着望着石板圆桌上精致摆放着的茶歇, 柳丝般的眉头稍稍颦蹙着,一副我见犹怜之态。也不知是否是被冷落得有些不耐,却仍因着良好的教养而不主动抱怨。
丫鬟怯生生地朝她开口道:“亭子里可酷热, 医生小姐若是觉着不适, 可以去厅堂里等着的。”
兰昀蓁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视线由爬上茶歇上的三两只蚂蚁上挪开,对她微微一笑:“亭子里很是凉爽,倒并不让人觉着热。”
丫鬟一笑:“大少奶奶先前还愿意出门时总爱到这间亭子里来看书, 为了在夏日里也方便,便叫人在四周开凿了一处曲水池子, 里边种上荷花, 亭阁周遭的柱子上也挂满常青藤。大少奶奶说了, 这样会凉快些。”
兰昀蓁眼瞧着环绕在亭阁四周的荷花池, 里边粉嫩的荷花开得正娇艳欲滴。爱花又爱书之人, 怎会心性冷淡呢?
贺府中的门房得了口信, 匆匆跑过来传话:“这位小姐, 着实抱歉, 大少奶奶今日身子骨倦怠, 着实没气力接待诊治了。”
兰昀蓁握着茶盏的手指沿着碗缘来回摩挲着,她温声对那门房道:“劳你再去转告大少奶奶一声,我再等她歇息一刻钟,一刻钟若过,今夜邵公子便免不了要与她通电了。”
门房搞不清她话里是何意思,但只得点头应下来依着样儿传话回去。
她低首静静地饮一口茶水,眼睫低垂着,自然瞧不见身前的丫鬟圆睁着眼,颇为意外地望向她身后来人。
淡淡而又清爽的皂角气息悄然分散于空气里,兰昀蓁垂眸掩上茶盖,只觉着这股气息颇让人觉着熟悉与安心。
身前的丫鬟望了一眼贺聿钦,又顺他视线落在静饮着茶的医生小姐脸上,心中有些许纳闷儿,瞧着二公子那眼神,莫不成,他同这位医生小姐相识?
丫鬟喊道:“二……二公子!”
身后冷不丁传来淡淡一声应答,兰昀蓁握着茶盏的手一顿,不禁向后一望。
今日的贺聿钦穿着一身常服,说到底究竟是他金质玉相,即便是简单的白衬衣与淡灰色的花纹马甲也可被他穿出一番派头来。
她的视线由他衣领处系得的齐整领带渐渐移至那张平静若水的面孔上,这才发觉他早一步锁住了她的眼眸,不知观察她已有多久了。
门房此刻又是喘吁吁地跑上来传话,未瞧见贺聿钦,只对着兰昀蓁道:“不好意思医生小姐,大少奶奶说她此刻要歇午觉了,便不耽搁您……”
“是何事?”贺聿钦终止住这段场面话。
门房忽地抬头,冷不防瞅见是贺聿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