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那人终于反应过来,晓得大抵是出了什么大事情,点头去找了。
兰昀蓁寻着闹哄哄的声音往楼下去,这里已是三等舱的公共区域。
那日眉尾上挂了彩的留学生此刻已被一人扯住衣领,后边的两三人赶了上来,其中一个停下来叉着腰歇气,另一个则从墙角的公用伞篓子里随意抽了把雨伞出来,伞尖指着他的下巴,威胁他把药交出。
那人自然不从,挣扎着反击,于是几人扭打在一处。显然,留学生要落下风。而他自己却似无视脸上的青肿与背上的伤痛,但凡能逃脱一些,皆是要往一个方向去。
“云医生!云医生!”那个留学生双手被迫反扣在后背,整个人被人按在地上,艰难抬头瞥见了她,虽只一眼,但隔着口罩便认出,高声喊起来。
“救……”她一开始也以为,他是求自己救他,可并非如此。
他被压得喘不过气,脸色憋得紫红,大声吼道:“他在三一七四号房,他快不行了!求你救救他!”
有那么一瞬间,方才心中那种不妙的预感,与现在的想法严丝缝合地呼应上,她忽地明白了他为何硬拼了命地往楼下跑。学医多年,她几乎是身体立即做出的反应,往他口中所说的三一七四号房径直跑去。
他出来得急,连房间门也未合上。三等舱的房间逼仄且拥挤,人与货同在一间屋子里。一边是大通铺,其上躺了好几个同样染了病的亚洲面孔,另一边堆了一高摞实木货箱,码叠如山,似是登时便会倾倒而下,将人压得头破血流。
房间里光线昏暗,空气不流通,她边找边往里走,一张张病气怏怏脸孔扫过去,终在转身时,瞥见一个斜躺着的孤瘦背影,窝缩在角落。
兰昀蓁赶忙过去,确认了那人的模样,正是那日背部受了伤的留学生。他面色很是苍白,嘴唇已没了血色,如何也唤不醒,不知昏迷了已有多久。
她俯身,用手背贴在他额头上探了一探,人是发着高热的。病成这样,只怕已经伤到了五脏六腑,病入膏肓。
药,现今也只有及时用药这一个法子,能叫他还有死中求活的希望。
若安全经理能及时赶到,拿着药的那个留学生便可脱身,一切都还来得及——她得去帮一帮。
兰昀蓁应机立断,起身要走,通铺角落里的那人却呼吸艰难起来,似是胸中气闷,快要窒息,喘鸣之声嘶哑断续,有如行将就木。
事发突然,她不得不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环视一周,四下皆是感染且病弱的乘客,她只能自己费力将他挪至平卧位,将他头摆得低些,让呼吸道保持通畅。
门口一阵骚动,拿着药的学生被那群船员牵制已久,此刻安全经理调停,他终得挣脱桎梏,几乎是跌跌撞撞闯进来的。
“云小姐,他情况如何了?”他三两步便冲进来,跪在通铺边沿,俯身看他,神情焦急,唇角边还印着淡淡血痕。
床上的人忽地呼吸断续起来,兰昀蓁立即将床头的灯提过来照亮,另一手支开他上下眼皮,看见的,是散大的瞳孔。
她立即抬头:“药呢?!”
“被他们抢了,安全经理在协调……”他悲愤而哽咽。
“你当这是儿戏么!”兰昀蓁蹙眉,赶急起身,“那是拿来救命的药!”
身后瘫倒的学生是何面色,她已无心关切,她耳畔只听见那个船员还在与安全经理争吵。
“他那副样子还有几天能活?药给了他就是白白浪费!”药尚且捏在那船员手中,他显然不情愿交给安全经理。
“你怎么能跟乘客抢东西?这在邮轮上是不被允许的……”安全经理的话还未说完,一道女声横插打断。
“你抢来的哪里是一管药剂?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性命!你可背负得起?”几个船员的个头都比她高出一截,她凛然而来,面色冰冷若霜,气场竟硬生生将他们的倾压下来。
冷光森然地扫过那几人的面庞,兰昀蓁转过身,对安全经理道:“假使今日,真因为没了这支药而使那位乘客丧命,待到邮轮到岸,报纸上会如何刊登,官司又是哪些人来吃,经理心中应当有掂量。”
安全经理闻言,板脸叫那人把药剂立即还给兰昀蓁。
那人动作是勉强而不甘的,她却一刻也不愿再耽搁。
待到她匆匆回到屋内时,床上躺着的那学生已经喘不上气。
她动作急速将药盒子拆开,身边,跪在地上的那个人突然拍着他脸颊,焦急大声地喊起他名字来:“喂!你别睡!别睡!”
兰昀蓁拔开注射器盖的动作一顿,床上的那人因无法呼吸而紧抓着胸口处衣服的手,就这么一寸一寸,缓缓地撒开。
他脸色灰白,胸口处的衣服上还拧着许多褶皱,寂静地躺在了她眼眸的倒影里。
逼仄的舱房里霎时间寂静良久。
余下的那人眼神空洞地盯了他半晌,从沉寂中恍然接受这般现实,跪在边上突然悲声号啕,泣涕恸哭。
兰昀蓁却好似被隔在一层厚厚隔膜里,惝恍混沌,耳畔嗡嗡作响。安全经理等人闻声赶来,杵在门口,她扶着额头闭了闭眼,好似被剥离出灵魂。
第11章 月暗笼清雾(6)
兰昀蓁是被安全经理送出来的。
她手中握着那件冷冰冰的物什,心头是湛清的寒凉。
那东西很重,重到负累着一个人的生命,亦很轻,或许要轻过一支铅笔。
“……逝者不得福佑,是主的旨意,但就像那位乘客所说的,头等舱里的那位康先生还能救治,云小姐不要放弃希望……”
外籍安全经理在她身旁,寸步也要跟着。她知晓为何,不过是聂理毓丧命那日,他瞧见了她在头等舱里,与贺聿钦和康修铭待在一处,约莫也是有身份地位的人了,不愿得罪。
她神色很是淡漠,兀自往前走着,耳旁的话音悉数化作模糊杂乱的嗡鸣,瞥见公共区域的长椅,又不禁忆起来方才那番颓然落寞的谈话。
余下的那个留学生佝偻着背,背影倾颓地坐在长椅上,双肘支在膝盖之上,两手掩面,头埋得很低,几近与膝盖齐平。
他默了许久,未看她,却道,“这支药,若能握在我自己手中,他就不会死……云小姐,你拿去吧,用它去救该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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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面吹着潮湿溽热的晚风,她渐渐回神。夏日的夜晚本该是闷热的,兰昀蓁单单坐在卧室外的一把木椅上,手心里却一片冰凉。
房间里,唐培成正扶康修铭平躺着睡下,康修铭将将注射完药剂,此刻依旧疲倦。
他躺下前,仍苍白着脸,不忘叮嘱贺聿钦:“她情绪瞧着不大对,你要多看着些。”
贺聿钦点头应下。
他视线落在卧室外,那道身影此刻立在房间里那扇窗户旁,鸦羽般的眼睫低垂着,望向大海。
掺着腥咸海水气息的晚风拂过她侧颜柔和的脸庞,飘扬起几缕发丝。
沉默之中,饶是对兰昀蓁格外不喜的唐培成都慨叹:“若是那日,她未帮那两个学生,今朝也就不会有这支药到我们手中了。”
“总归是我康修铭欠了那两个学生一条命。培成,你明早帮我打听一番,那两人在哪所学校就读,家中情况如何,又住在哪……”
唐培成为他摆正着枕头,将他打断:“好了,你说的我自然知晓,现在你能做的,就是好生养病,别白浪费了那支药。”
康修铭虚喘了几声,对贺聿钦道:“这回是我欠了云小姐一份人情,这份人情难以还清,你帮我同她讲,若她日后有需要帮忙的时候,我康修铭水火不辞。”
“好。”贺聿钦应下。他微微侧头,便望见那道削薄的身影,脑中方想起康修铭所说的人情。
她带着那支药剂回到这个房间,为的并非谁人的一份人情,这样对她说了,未免显她物质。
此刻她心事重重,想得会多,不该让她愈发郁结下去,他如是想。
夜色越来越沉,黑漆漆的海面之上,唯有一轮残月高悬,月明如水,宁静温柔地安抚人心。
兰昀蓁觉察到身后侧的地毯沙沙,是有脚步声,回身看去,贺聿钦手里提了个小食盒,朝她靠近。
“你怎么过来了,康先生睡下了?”她往他身后望,唐培成正从卧室里出来,轻手轻脚地合上了门,与她视线对上时,微微点了一点头。
这与先前相比,他态度已是好不少了。
“我出去抽支烟,晚上我守在这里。”唐培成瞧出贺聿钦对兰昀蓁有话要讲,今日不再有意见,也无法再有意见了,索性从口袋的烟盒里摸了根烟,借口出去,把空间留给二人。
房门咔哒一声关上,贺聿钦把食盒搁在小圆桌上,一层层揭开盖子。
她见了,不免多瞧几眼:“你还未用过晚饭?”
闻言,贺聿钦抬头瞧一眼她:“是缨馨同我说,你出门时没来得及用餐。”
“楼上楼下忙了好些趟,也不觉着饿?”他问她,她也只淡淡地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