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他迅疾俯身,在那只铜水盆打着转,旋出床头柜平面之前接住了它,另一只自由的手同步稳稳揽住兰韵蓁肩头,以防她退到无可再退,重心不稳倒地。
  铜水盆砰的一声响,被贺聿钦一手按停,与床头的墙壁相撞,其中盛着的水晃晃荡荡地扑出来,场面不算太糟糕,但多少将他臂弯里,离得近的外衣打湿了些。
  兰昀蓁站稳了脚跟,缓过神,才发觉自己已被逼在了一个似是围城的小圈里,进退两难。
  身前,贺聿钦与她相隔咫尺,温热体温传递,几近要听见心跳;身后,周缨馨还睡着,不知这番动静是否会将她吵醒。若她醒来,见着这一幕……
  身后有窸窣动静。
  兰昀蓁不由得一顿,手往后撑在床头柜上,余光能瞅见周缨馨神色。好在她不过微皱起眉头,翻了个身,看似毫无要醒的迹象。
  心底松了一口气,一抬眸,她才发觉贺聿钦在看她。
  有些怪,那样一双金玉锦绣似的眼,她自以为早瞧出来他的清远与疏离,此刻却有些……有些……
  床头灯就在后方,灯色是暖黄,他的眉眼被描摹得分明又温柔。
  海上冷月。她忽地忆起来,第一次见他时,她脑海里蹦出来的,是这个印象。与现在是不相近的。
  铜水盆里,那块被浸着的毛巾,尚随水波打着旋儿,从叠着的一块渐渐地舒展开。褐红的柚木床头柜旁,深黑的裤腿与月白色的蕾丝花边裙摆相贴少顷,又旋即分离。他要揽着她,步子豁大一些方好立稳当,可走道狭窄,他只要一抬步子,便轻轻碰上她小腿,惹得她又不由得去瞅他。
  这样子不大得当,不像样。
  贺聿钦没给她机会继续看下去,他松开了她肩头的手,温热的呼吸倏地离她远了,周遭暧昧朦胧的氛围渐渐清明起来。
  “早些歇息。”他掂了一掂臂弯里的外衣,转身要离开。
  兰昀蓁轻轻应了一声,收了拊在床头柜上的手,终于能舒展开筋骨,目送他的背影。
  脚步声渐远,她去餐桌那里收拾东西,手背贴上白瓷碗的碗身,里面的汤水已经凉了。
  皮鞋踏在地板上的声响忽地停了,像是深思了两秒,那声音又渐渐大了一些。
  贺聿钦返回来,站定在伞篓子边,兰昀蓁意外又不解地望着他。
  “明早想吃些什么?”他立在那里,缓了一缓,方问出口。
  话题跳跃之快,兰昀蓁的思绪渐渐转过来:“……不麻烦么?”
  他道:“左右要带缨馨的那份,你的也一起。”
  兰昀蓁思索着他这话,一时间未回他。他也就自若地立在那儿,给足了时间与耐心,任由她细想。
  “咖啡和黄油面包就好。”她朝他微微一笑。
  贺聿钦简单地点了点头,这回才算是真走了。
  第9章 月暗笼清雾(4)
  不过两日,往医疗中心跑的乘客便愈发的多起来。
  虽有先例在前,几位船医应付起来得心应手,但仍抵不过流感病毒来势汹汹,待到消毒措施真正在整艘邮轮上开展时,早已殃及一大批人。
  邮轮上的医疗条件终归有限,且这里也不是医院,不愿受管制的乘客并不在少数,船长与安全经理对此也无可奈何。
  原先储备齐整了的药物一下子紧缺起来,且又没法补给,不知该说周缨馨是幸运的好,还是不幸的好,若非她感染得早,恐怕此刻是连药也难得用上了。
  “实在是想不到,我这才刚好,修铭哥却病倒了。”周缨馨拿着杯冰水,站在门外看。
  兰昀蓁脸上绑了白口罩,自卧室里出来,抬手将她手心里的冰水拿走:“大病初愈,要忌口生冷。”
  “我知道的,若是不额外跟他们讲,船上只送冰水嘛。”周缨馨吐了一下舌头。
  “这个时候,你应该安静地待在自己房间休养。”略显低闷的男声传来,伴着脚步声,贺聿钦走出房间,连带着将康修铭的卧室房门关上。
  相同的是,他脸上也戴着口罩,五官之中,只露出深邃漆黑的眼。
  “我这不是关心修铭哥么,昨天白日里他还同人谈笑风生呢,今日凌晨却突然发了高热,一下子烧到三十九度五,竟比我病时还要凶恶些。”
  “既然知晓他病得不轻,就更应该与他保持距离。你尤其是,还想病第二次?”他正色,眉宇间有几分倦意。
  想是康修铭这病染得突然,又来势汹汹,他凌晨便醒了,来了康修铭这处照看,再未歇过,以防他的病情加重。
  现今邮轮上什么都缺,就怕出三长两短。
  “当然不是了。”周缨馨否认道,转身,看向兰昀蓁,“小蓁姐,这几日你不是在医疗中心便是在照顾我,现今修铭哥又病倒下了,你可要更加小心些,别被传染了。”
  兰昀蓁已摘了口罩,在盥洗室里拿肥皂与消毒液洗手,闻言,回道:“你放心,我心中有数。”
  她抽了两张纸,擦干手,走到周缨馨身后,轻轻推着她两肩往门外去:“就同你哥说的一样,现在你还要静养,没事的话少去人多的地方,回房去吧。”
  送离了周缨馨,她返身回来,见贺聿钦正解下绑在脑后的口罩绳子,两道浅红的印记留在他脸颊两侧。
  “他情况稳定了许多,你去休息一会儿吧,我会守在这里。”兰昀蓁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卧室里,刚要放定,却被一手按住。
  她视线顺着那手往上,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
  “这事本不该由你劳神,你已忙了一上午。”他简单道。
  兰昀蓁与他对视几秒,眼底从映着他已有定夺的神色,转为了屋内墙上的摆钟:“现在是十点一刻,你去眯一会儿,我来守,再过半个钟头,我叫你起来换我,这般可好了?”
  贺聿钦还未给回复,兰昀蓁却也不给他机会再推辞:“等你醒来了,我也要去医疗中心看一看情况。”
  贺聿钦静静地看了她几秒,眸光扫到她面庞上每一处。摆钟嘀嗒,发出轻微声响,暗地流逝的时间里,有种彼此纠缠的感觉。
  “一刻钟后,我便醒。”他一面腾手,解开衣服最上方两粒扣子,一面在单座沙发那处坐下。
  那处的左前方,就对着墙上的摆钟。
  兰昀蓁回头微微笑一笑,转身,将屋里的窗帘悉数拉上,亮白的午时日光弹指间被阴影抹去,取而代之的,是朦胧的灰。
  再回身时,贺聿钦已阖眼小憩。
  常年的习惯使然,使得他即使是在沙发座上睡着,也端坐着,左手掌拊在大腿上方,右手则是十分规矩地搭在沙发扶手。眉宇间微微皱着,似乎不太舒适。
  兰昀蓁姑且将那剑眉间的川字,理解为疲乏,于是步履愈发的轻,提了医药箱,进了卧室。
  床上的人略有动静,被子伏动了下,嘶哑着喉咙,低低地咳了几声,艰难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对清澈眼眸。
  “云……云小姐。”康修铭苍白着脸,手肘支在床面上,挣扎着要起身。
  “你别动。”兰昀蓁按住他肩膀,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一指敞开的房门外,背对着房间的单人沙发。沙发遮掩住那人的身子,只露出半截黝黑的短发。
  康修铭知晓她用意,声音压低了,面上虚弱一笑,且带着歉意:“病的人是我,却让你们也一同受累。”
  “你说的这话,他定不会乐意听的。”兰昀蓁微微一笑,多拿了个枕头,垫在一起,让他枕得高些。
  “他怎样都好,我说的是你,云小姐。你与我们一行人是不相干的,却帮衬了我们许多。”康修铭顺势躺下,胸腔里的气倒是畅了许多,说话不大费劲了。
  “都是同胞,同胞有难,搭把手不为过。”兰昀蓁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康修铭虽在病中,但那双常年经商,练出来的一双眼,却是隼一般的明锐。他淡淡地笑着,说话总是要带着那番谐趣的:“唉,那就是云小姐的说辞了。”
  兰昀蓁也一笑,不再多有言语。
  康修铭握拳凑到唇边,偏头微咳了咳,方继续对她道:“我知云小姐心善,已费了许多气力,但还有一事,不得不拜托你。”
  “康先生就别再为我脸上贴金了,直说了便好。”她回。
  康修铭微笑地看她一眼,又伸手指了指房外单座沙发上,背对着的那人:“喏,那人自己还是个病人,却先照顾起我来了。”
  兰昀蓁看了片刻那道一动不动的背面,视线回到康修铭这处:“……你是说他肩上的伤?可那不是将好了么?”
  “将好?这是他对你讲的吧。”康修铭笑得无奈,“他说的‘将好’与真正的‘将好’,可不知还隔了多少!”
  见兰昀蓁视线又投过去,康修铭暗地笑一笑,顺了气,接着道:“他中的是枪伤,当时处理便很匆忙,只做了简单消毒,将子弹取出来,便踏上了这艘返华邮轮。这如何行得通?高烧反复是常有的事,只不过他自己不说,云小姐见他得少,或许也未撞到过。昨晚他烧了一夜,却因我这有突发情况,连休息也未休息得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