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医学专业书的底下压着的是几本《the lancet》,白色的上下边框,中间是一张心脏的医学图像,这让贺聿钦记起来,缨馨同他说起过,她去到美国主攻的便是心脏学。
  现如今,若要说在心脏病领域内的研究哪国更为现代,美国固然要占上一席之地。他们的医学课程体系推陈出新,实验室与实验器械皆是顶尖的,这点国内落后不少,最重要的是源源不断的医学人才。
  国内自有不少医学生怀揣一颗赤忱之心留洋深造学医,苦学孤诣,可真到了那功成事立之时,愿舍弃高薪与安适,回国投身革命的却是寥寥无几。
  国内局势动荡已久,各地军阀你争我夺,医院里并非不缺心脏病医生,只是普通百姓哪里会拿得出余钱去看这般难乎其难疗愈的疾病?末了,只怕在这方面再有建树的专家,在人手紧缺之时,也只得舍弃了专攻,帮着诊治些泛泛的七病八痛。
  在这点上,他无疑对兰昀蓁另眼相看。
  贺聿钦放下茶盏,欲帮忙将沓得老高的书堆整理齐整,搬动书本时,却听见“啪嗒”一声响——是一本封面典雅精美的书掉落在了地板上,封面上方印刷着行云流水的法文黑色花体字,“la dame aux camelias”。
  他弯腰将书拾起,拍了拍沾上去的灰尘,要放下书时,却发觉书侧面有露出一角,不知是书签还是字条。
  “那书不能看!”
  熟悉且略显发急的女声突然插入,贺聿钦将要触碰到那一角的手悬在空中,又放下。
  他并无局促,只自如地放下书,搁在那叠书的最上方,姿态依旧端正:“抱歉,只是想把掉出的东西夹回书里,并无窥探隐私之意。”
  兰昀蓁手里紧握着那张白玉棋盘,心提到嗓子眼里,双眼注视着他放下了那书,连带着的还有那夹在书页之间,仅露出一角,险些被他抽出的票据。
  她深吸一口空气,让心安定下来,方对他解释道:“你误会了,我并非怪你。”
  贺聿钦靠在办公桌边缘,不疾不徐地重新端起那盏茶,掀了盖子掠开茶面上的茶叶,伴着茉莉茶香,袅袅白雾溢出来,飘散空中,隔着这层薄似轻纱的茶雾,她朦胧看见他正好整以暇地望她。
  貌似并无理由去阻拦他翻开这本书,不过一本《巴黎茶花女遗事》,再如何也是亚历山大·小仲马写出的名作。但言已出口,无法再退却,兰昀蓁也只得硬着头皮想出个缘由来。
  “这本书是外国同学送给我的。昨夜无事翻开来看,才知这版中有些词句未来得及删减,颇为露骨。”
  她说这话时连头皮也在发麻,心中怀着对亚历山大·小仲马的惭怍,握着白玉棋盘的手又不自觉地收紧。
  他未动,她只好快步走到他身边,将那本《巴黎茶花女遗事》撤到抽屉里:“昨夜刚打开看时,正好缨馨要过来跟我一同睡,惊得我随手搁在了桌上,今早上起来却忘记收了……”
  贺聿钦又放下茶盏,微微颔首。
  她一时又不知接下来该解释些什么了。
  两人静静站了片刻,贺聿钦仍从容不迫地品着手中的那盏茉莉香片,兰昀蓁则不愿再站在那处,只想把他带离那地,于是收拾干净桌面:“那日的棋局我凭着记忆又复现了一遍,你来看有没有差错。”
  贺聿钦早瞅见她微微染上一层薄红的耳垂,只是不知为何,今日一反既往,舍了贯来的绅士风度,未率先打破沉默。
  她不敢瞧他,他便借着光束,不愧不怍地眼见着她耳根子一点点红起来。
  他跟着,终于彻底放了茶盏,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执上棋子:“与那时的一般无二,你记得很好。”
  书桌上的赭色五音钟每秒都在发出细微的沙沙摆动声响,兰昀蓁手捻白棋,渐渐地嗅见茉莉花香,原是不知何时贺聿钦已掀去了茶盖,让香息跑了出来。
  淡雅的茉莉香片气息盈怀,却仍无法让她的思绪厘清,不但眼要看着棋局,心却也要思索如何从他那儿套出些聂理毓一案的消息来,抛却了方才教自己说不出话来的露骨文章,话在脑海中过了好几道,方试探着开口:“这些日子都未曾见到你,还在想你的伤口是否恶化了。”
  贺聿钦的视线从棋盘上转向她的脸庞,片刻后又回到棋局上,手指落下一子,未有隐瞒:“伤好得差不多了,只不过近来忙于处理聂理毓一案,难有闲暇。”
  “原是如此。”兰昀蓁思忖良久,跟着落下一子,似是犹豫,“其实还有一事欲问你。这几日,我听闻到流言,说是要将那副遗体草草处理了……此言当真么?”
  贺聿钦未看她,不答反问:“我若说是真的,你要如何。”
  她轻轻摇头:“不过是医者仁心而已。看着一条年轻生命就这般被人杀害,连遗体也不能回归故土,心中也会觉得不忍。”
  贺聿钦听罢,默了少顷,倒跟她细细讲清了:“临近夏季,遗体难以保存,要将全具带回上海着实困难。不过总归是聂家长房长孙,等邮轮下一趟靠岸补给,遗体会被送去火化,骨灰也会送回聂家安葬。”
  船上的英国船员晓得尸体的身份,该给的体面也要一一给到,总不能叫人尸骨无存。
  “那凶手呢?还未找出么。”她问起,“你那日也在教堂收集到一些物证,可能派上用场?”
  贺聿钦回道:“数千人的轮船之上,想要寻到真凶,概率微乎其微,但无论是我们还是凶手,能做的都仅限于此。”
  是了,事发过后船一直没有靠岸,船员查不出凶手,后者若不想暴露,也定不会再生事端,就像是达成一个微妙的平衡。
  但以她的了解,左右聂家的那几位不会罢休。
  聂家没做过什么令闻嘉誉的好事,贺聿钦也无感,但她听完后便一直沉吟着,是在想佛珠的事。
  听贺聿钦话中的表意,邮轮上的船员是不会再去追究谁是凶犯的,但这能否代表他也会不再深究,亦或者将那日拾起的零散佛珠一并丢弃?
  她思索得太投入,颦蹙着眉,捻着棋子的手指都微微泛起青白。直到手边感受到温热,她方回神。
  是贺聿钦倒了一盏茉莉香片,推到她手边:“明日一早,缨馨身边会多几个人手,你见了不要奇怪,多跟她结伴而行就是。”
  突然听闻这番话,兰昀蓁怔了片时,好一会儿,方答:“多谢你。”
  他当真待她无微不至,不知何时觉察出她心境沉重,想来是她惧怕凶手,忧心安全,便用了最委实的举措宽慰她。
  “不知为何,方才忽地忆起初见你时你的模样。”她忽地道。
  这番话,让贺聿钦微抬眸,手里将要落下去的棋子没了动静。他在听她继续说下去。
  初见贺聿钦那日,她正在棋室二楼,往下瞥去视线时,便瞧见他盘腿坐在棋室一层,孤身手谈。上身穿着熨帖挺括的白衬衫,下身是一身军裤,皱着眉观棋沉思,周遭气氛冷然疏离。
  “当时也不会想到我们会有今日的交际,也难为你处处思虑周全。”她接着道,“你对他人也这般热心肠么?”
  她刚说完,贺聿钦付之一笑。
  与他相处的这些时日里,兰昀蓁还是第一回见他这般笑,也不知是哪句话哪个词能让他这块冻冰一乐。
  好在,他下一秒便为她解了惑。
  “‘热心肠’。”他娓娓道来,几个字在他嘴边绕了一圈,“这三字,鲜少听人用在我身上。”这也是第一回。
  兰昀蓁也笑:“那你可要否认?”
  贺聿钦未回复她,而是转移话题,落到手旁的茶盏上:“这茶的味道,与寻常的很不一样。”
  “是在北京的老茶庄买的,吴裕泰,你应当听过。”她没再纠结,“出国时带走许多,到现在还未喝完,反倒是又带回来了。”
  兰昀蓁的视线,由他手旁的茶盏移到他迟迟未落子的手指上,觉察他的沉默,怕他想起父亲被困北京一事,心中不快,忙问他:“听说你在南京待过几年?我虽自幼长居苏州,可却对南京莲湖糕团店的桂花夹心小元宵和五色小糕印象最深,你可有尝过正宗的?”
  “曾去过几次。”贺聿钦回神,“不过我不爱甜食,鲜少吃糕点。”
  他道:“你说的那两样,是‘秦淮八绝’中少见的甜食。”
  “甜食会给人好心情,我总是喜欢的。”兰昀蓁笑一笑,“不喜甜食,那你可有什么偏爱吃的?”
  “我对食物的要求甚少,果腹足以。”他落下一子。
  一个毫不让人意外的回答,兰昀蓁如是想。
  他行军打仗时,过的都是风餐露宿,幕天席地的日子,军粮充备便已是万幸,对食物哪还会有挑剔。
  “那……你在南京时,可有吃过活珠子?”她试探着问。
  一道清朝咸丰年间便在南京流行万分的吃食,亦鸡亦蛋的鸡蛋孵化物中,因囊胚形如活动的珍珠,故称“活珠子”。这道小吃若要本土人来吃,或许只觉鲜美,但若外地的见了,恐怕会不敢多瞧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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